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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51章“可以让我听一听吗?”

    朱伊伊被男人圈在怀里, 感受着环住她的那双手臂隐隐发抖,渗出几分失而复得的惧意。

    她呆呆地问:“你是在害怕吗?”

    贺绅没说话, 阖着眼,让自己浸泡在属于朱伊伊的味道里,只有这样失衡的心率才能回归正常。他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,稍微动动脑袋,面朝里,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白皙的脖颈,一层皮肤之下是汩汩流动的、鲜活冲韧的血液。

    他往里挪了半厘米,唇贴了贴其中跳动最有力的一根脉搏。

    平平安安就是万福。

    耳根附近都是朱伊伊敏感点, 一碰就痒,如梦初醒般躲了躲,抵住贺绅胸口的手再次用力, 从他严实如网的怀里钻出来,手指无意间擦过贺绅的手背,触到一滴湿热。

    她低头看,是血。

    朱伊伊:“你受伤了?”

    她要不说,贺绅根本没注意, 他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, 看着虚空的怀抱, 不甘心地握了握空拳。抬起佩戴着银色腕表的左手,手背滑着一条很深的血痕, 因为他一路走来都紧握成拳, 肌理一直绷着, 无法结痂凝血, 这会儿血珠还在往外渗。

    贺绅用指腹抹去:“没事,不用担心。”

    “鬼才担心你, ”朱伊伊又在心底默念一遍男人的嘴骗人的鬼,“上午在车上还答应得好好的,不找我,不看我,不跟我说话。你看看你现在,不到一天就破戒,连一个商人最基本的信用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她在背后比了个中指。

    贺绅觑向地面的影子,小姑娘悄咪咪竖起来的中指,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他嘴角弧度上扬:“能拜托你一件事吗?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走路慢一点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觉得他莫名其妙,一会儿抱一会儿笑,现在还对她走路都指指点点:“再慢就成蜗牛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认真的,”男人脸色倏地严肃而郑重,“就这一件事,答应我,好吗?”

    朱伊伊擦了擦鬓角的水珠,揣着东西就走,步伐提起速,看上去不想跟他讲话。

    走了几步,停下,别扭地答应: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贺绅紧拧的眉宇舒展开来-

    自助烧烤那会儿朱伊伊只吃了几根烤串,泡温泉的时候就饿得饥肠辘辘,回去前路过几个酒楼装修的商店,进去买了一小袋零食。

    回到套间,刷卡进门,跟急得团团打转的凌麦对视个正着。

    “伊伊你终于回来了,”凌麦跑过去,两手抓着朱伊伊,跟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地看,“你没事吧?”

    朱伊伊一脸懵:“我有什么事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啊?”凌麦拍拍胸口,脱去刚套上的羽绒服,躺回榻榻米,“我刚听说温泉发生事故了,夏宁西跟一个人正对面撞上了,她宁西还好只崴到脚,另一个人伤得很重,肚子磕到石头尖,撞得大出血。你是不知道我吓得啊,我以为是你,魂都飞了,正要出去找你呢,你就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听着就疼,朱伊伊忙问:“人送医院了吗?”

    “送了,还是贺总亲自叫人送去医院的呢,医药费也是集团付。”

    “贺绅?”朱伊伊怔了怔,缓缓垂下眼皮,盯着指腹上未擦净的一点血迹。眼前闪过不久前男人环抱住她时的模样,像经历一场生死劫难后想要拼命抓住点什么,以此来平复那些糟糕到近乎失控的情绪。

    他不会也跟凌麦一样误会她出事了吧。

    所以才会那么着急……

    害怕。

    朱伊伊没撞见那场意外,却也不免心有余悸,暗暗告诫自己,以后走路还得再慢一点,最好像只蜗牛。

    凌麦长舒一口气:“反正你没事就好,伊伊,这事听着就让人后怕,你这几天去哪都跟我待在一起,别自己乱跑了。”

    她乖乖点头。

    “好饿啊,我们去吃饭吧?”凌麦从榻榻米上跳起来,拿上帽子和口罩要走。

    “行——”

    门铃叮叮两声响起,伴随着客房服务员的声音:“您好,409的房客们,这里是维挪餐厅专属定制餐,已在六点半准时为您送达,方便出来一下吗?”

    朱伊伊:“你定的?”

    凌麦:“那可是维挪诶,我吃得起???”

    朱伊伊脑海里瞬间跳出另一个身影。

    怀揣着迟疑的态度去开门,签完单,把包装精致的一整碟菜肴搁置在桌面,一一摆开,丰富而营养。

    “哇哦,这些都是贺总为你准备的?”凌麦看着每个都准备了双份,一喜,“还有我的一份呢,嘿嘿,沾了老板娘的光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眉毛一竖:“胡说什么啊,谁是老板娘,我才不要当老板娘,我可是新一代女性。”

    她拍拍圆溜溜的肚皮:“小宝也是。”

    “还没生呢,你怎么知道宝宝是女孩子?”凌麦吃得鼓起腮帮子,想起老一辈封建迷信那套,“都说酸儿辣女,难不成你爱吃辣的?不对啊,你之前也很爱吃酸的啊,那酸猕猴桃,咦,牙齿都掉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,直觉吧。”

    想到肚子里的小宝是个可可爱爱的女孩子,朱伊伊眉眼弯弯,托着脸,幸福地幻想:“要是小宝是个女孩子,我一定给她买最漂亮的公主裙,水晶鞋,星星书包,还给她编小辫子。”

    都说女儿像爸爸,贺绅长得那么好看,小宝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公主。眼睛大大的,瞳孔也亮,小鼻子挺挺的,皮肤也白,关键是智商一定不差!

    “看你那样儿,”凌麦笑话她,“那是个男孩子呢?”

    朱伊伊也想过:“如果是个男孩子的话,就给他买奥特曼,变形金刚,打扮成一个小王子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——”她一字一顿,“不能哄骗女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,”朱伊伊拍拍她的肩,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强调,“以后记住这句话,男人的嘴,骗人的鬼,没用。”

    “也不一定没用吧?”凌麦贱兮兮笑,“舔舔还是阔以哒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:“……”

    可恶,真不想当秒懂女孩儿。

    凌麦翘脚:“那他要是上小学调皮揪人家小姑娘的头发咋办?”

    “揍他。”

    “果然,母爱会终止在一年级上册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-

    另外一边的温泉池,事情了结后,围观群众熙熙攘攘地散了,各自回房。

    夏宁西没走,一瘸一拐地跑去廊亭。

    她进时瞬六年多,还是第一次这么丢脸。

    当着所有人的面,被一向斯文体贴的上司狠狠训斥,脸都丢光了。高傲的性子一时间难以说服她去接受,捂着脸去到一个无人的地方,眼泪哗啦啦地掉。

    “擦擦。”吕珮递过来一张纸巾。

    夏宁西抽噎地接过:“吕总监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”

    “刚才的事我都听说了,温泉池不小心出了意外,一个女员工受伤,你也崴了脚,疼不疼?”吕珮不动声色地偷换概念,将原本是夏宁西的锅给抛到对面身上,安慰她,“这件事说到底也不是你的错,脚步快一点算不得跑,对面的人走路应该注意听和看的。”

    她帮夏宁西擦泪,动作温柔极了:“贺总也真是的,怎么能听别人一面之词就怪罪你头上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从总统套房到温泉池,最快也需要二十分钟呢,贺总五分钟不到就赶了过去,”停了停,吕珮不经意道,“应该是早就听到风声了。”

    夏宁西脑中灵光一闪。

    是啊,她崴脚撞到人就是为了跟踪朱伊伊,笃定她不是单纯去泡温泉,而是挑个人少的地方干些见不得光的事。现在看来果真如此,否则贺总怎么会短短几分钟赶到温泉池的门口。

    这一切背后未必没有朱伊伊的推波助澜。

    夏宁西揉皱纸巾,指腹用力到泛白充血,胸脯起起伏伏。

    这口气她咽不下。

    吕珮温柔耐心地又递过去一张纸巾:“别急,慢慢来。”-

    除却温泉池的插曲,度假山庄的日子安逸祥和,人一舒服起来,时间就溜得贼快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来到团建的最后一天。

    回去的时间定在下午两点,所有人准点集合,清点人数后坐专车回去。

    见时间还早,不少同事都不急着收拾行李,去了度假山庄的滑雪场玩。

    滑雪场在山脚,放眼望去,一片白雪皑皑。

    有几个会滑雪的男员工早早穿戴好设备上了场,雪橇板滑过冰面,如离弦之箭般穿梭,身姿飒爽,衣角带风,引来一大片女员工的起哄。

    朱伊伊和凌麦到的时候,热闹非凡。

    “好多人啊,”凌麦蹦跶起来,指向滑雪场中心,“那是美术部的艾瑞克吧,没想到平时是个闷葫芦,滑起雪来这么帅!”

    橇板激起一片雪花,似尘土飞扬,拂过的凛风都是写满自由和落拓。朱伊伊认可:“是挺帅的。”

    “让姐姐我去会会他,”凌麦原本以为朱伊伊跟她一样坚守单身联盟,谁知道啊,这女人背地里孩子都有了。她这些天时不时看着贺绅与朱伊伊两人藕断丝连,给她整得都春心萌动,“正好来年开春,姐也浪一回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叮嘱她:“小心一点。”

    滑雪场是孕妇绝不能踏进的地方,朱伊伊等凌麦进场后,自觉地退了出来。她也喜欢雪,找了个铺满防滑毯的空地,坐在干净的长椅上,欣赏一片纯洁无暇的雪景。

    旁边几个美术部的女同事在堆雪人。

    她们常年跟绘画和建模打交道,各种影视服化道、游戏角色设计、卡通人物形象等等在脑子里一转就能跃然于纸上,跳动在电脑屏幕里,像堆雪人这种工艺更是手到擒来,三两下就筑了个粗糙的模型出来。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边堆边谈笑,不出半小时,堆出一个栩栩如生的“婚纱公主”。

    天鹅颈折弯,长腿微曲,娇羞而圣洁。

    朱伊伊没忍住夸了一句:“好好看。”

    那几个美术部的女同事跟朱伊伊不熟,人却热情:“要拍照吗?一会儿太阳出来估计得化了。”

    山上太阳光线强,空顶无遮挡物,这副由人工和大自然完美合作雕砌的作品,也逃不过融化成一摊雪水的结局。

    朱伊伊觉得有点可惜,她道了声谢,拍了几张照片,最后一张是她和“婚纱公主”的合影。

    拍完,坐回长椅,穿着雪地靴的两只脚晃了晃。

    上次情趣玩具的乌龙,给朱伊伊整出阴影来了,吓得她关了一个月的朋友圈。这回久违地更新了一条动态,没有任何文字说明,只简单地发了个九宫格图片。

    邹楠是第一个点赞的,评论说她堆得雪人好看。朱伊伊笑着回他,是同事堆的,她蹭照片。

    随后又陆陆续续地几个好友点赞评论。

    在她欲退出去时,一条姗姗来迟的评论弹出。

    [Sei un abito da sposa migliore della neve.]

    是贺绅发的。

    朱伊伊英语水平不差,但没见过这种长得不太像英文的英文,复制到百度搜索框,只要按下“查询”键,就能得到答案。

    她却在那刻顿住。

    那枚“Tender”的钻戒在眼前一晃而过。

    有时候真相和答案未必是人想看到的,就当是一个不认识的英文句式,一个她接触不到的知识领域,不去看,不去想。

    朱伊伊删除搜索框的字母,退出百度搜索,返回朋友圈,删掉了贺绅的这句“英文”。

    当作没存在过。

    在滑雪场玩了两个多小时,人渐渐减少,凌麦也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和朱伊伊回了房间收拾行李。

    下楼前,朱伊伊电话却响了,看眼备注,她犹豫着去到阳台,接通:“有事?”

    那边问:“东西收好了?”

    “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下来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抓紧手机:“下哪儿?”

    “酒店后门,你下来就能看见车。”似是怕她拒绝,贺绅耐心地解释,“车程一个小时,你中途难受的话可以让车停下来缓一缓,专车不行,人多眼杂。”

    这个问题朱伊伊当然考虑过:“可是一会儿点人数我又不在,太可疑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致对外说你晕车,坐第三辆人数少的专车,至于其他的不用多考虑,我会解决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

    跟凌麦说明原因后,朱伊伊拖着行李箱,先一步出了酒店。按照手机上贺绅发来的地址,绕了几圈走廊,找到了后门。

    竹影婆娑,假山叠绕,车子隐在中间,司机时不时四周巡视,搞得跟特务接头似的。见到朱伊伊,立马过来接过行李,放入后备箱,为她打开车门。

    贺绅就坐在最里侧闭目养神,左手搁在膝盖处,手背上的血痕已经结痂。闻声,掀开眼,看过来:“午饭吃了吗?”

    “吃了,”朱伊伊坐进去,调整安全带,放好包,“什么时候走?”

    “十分钟后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快?”

    “跟他们错开,避免撞见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“哦”了声,没什么说话的兴致,无聊地头抵着车垫。听说豪车都是真皮坐垫,价格昂贵,材料稀有,她一直都很好奇真皮跟假皮到底有什么区别,不都是一张皮吗?

    她偷偷用指甲刮了刮。

    贺绅头未动,靠坐着,余光将小姑娘莫名其妙的动作收入眼底。

    他表情很淡,突兀地问:“为什么删除?”

    朱伊伊刮车垫的指甲差点折断,蜷起,放回腿上,装傻充愣:“删什么,不知道,不记得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朋友圈。”

    “你都说我的朋友圈了,删不删是我的自由,”朱伊伊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心虚,眼神乱瞟,“你家住海边啊,管那么宽。”

    贺绅下巴昂起,一一回想起她回复每个人的句子和表情,尤其是那个叫邹楠的人,第一时间给她点赞、评论,比他还快。他不知道在跟谁较劲,只是看到朱伊伊那条朋友圈时,恍惚间发现她的生活不再如以前那样单调,有很多同事,朋友,还有爱慕她的男人。

    而他以前在朱伊伊的生活圈里占有绝对地位,但现在也不是了。属于贺绅的头像和评论淹没在她的评论区里,甚至她愿意,就可以直接抹除。

    这是仅从一条朋友圈里就能窥探出的事实。

    这种感觉不好受。

    贺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
    就在朱伊伊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,身侧的男人突然用控诉的口吻喊她:“朱伊伊。”

    “干嘛?”

    “你真小气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后半程一路无话。

    贺绅处理工作,朱伊伊安安静静玩手机,以防万一,还贴了两个晕车贴在耳根,嘴里也叼着一瓣橘子。

    车程不过一个小时,睡一觉的工夫。

    朱伊伊怕跟来的时候那样晕车,没再玩手机,调整好姿势,歪着脑袋准备睡觉。

    意料之中的,在开了将近三十分钟的时候,胃里又有两个小人在咚咚跑步,还边跑边打架,比来前那天还要强烈。

    奇怪的是朱伊伊并不想吐,而是另一种从没有过的异样感受。

    似有什么要冲破屏障。

    她没动,也没吭声,手摸着肚子细细感受。

    许是她过分安静,反而让贺绅不太放心,合上笔记本,悄悄挪近,观察她的表情。看她眉心皱起,牙齿咬着下嘴唇,似是有些难受的样子,贺绅深深叹口气,将人搂到肩膀上时,问:“不舒服为什么不说?”

    她紧闭着眼,一个字也没搭理。

    “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吗?”贺绅手还僵在半空,将搂未搂,被她一再推拒的薄怒终究还是被担心压倒,淡声妥协,“你不想说话我不逼你,但靠过来颠簸小点,没那么难受。”

    “听话。”

    他无奈地哄了又哄。

    朱伊伊小脸却皱得越来越紧,忽然,双睫轻颤,蓦地睁开,圆溜溜的杏眼里,满是新奇和激动。

    她真是个大笨蛋。

    这哪里是孕反。

    朱伊伊反手抓住贺绅的胳膊,甚至将他们已经分手的事实抛之脑后,只顾得分享第一次当爹地妈咪的喜悦,眸底闪烁着点点星光:“……它动了。”

    男人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疑惑。

    “哎呀你笨死啦!”

    怕那点动静又转瞬即逝,朱伊伊急吼吼地一把抓住他的手,掀起羽绒服和卫衣,贴在一层薄薄的衬衣上。

    男人的手掌宽厚而温热,贴上去过了几秒,一直安分的小腹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。像春雨过后的劲草随风轻轻摇摆,蹭着人的手掌心,小小弱弱的草尖儿可怜又可爱,生怕给碰坏了。

    微弱到能忽略的力道,隔着一层皮肤,与它的daddy第一次打了招呼。

    贺绅怔愣一瞬,而后倏地明白跟他手掌贴贴的是什么。清隽的眉骨拧开又舒展,微微错愕的目光落在朱伊伊隆起的小腹。

    他手抬起,复又放下,极力控制着想要抚摸的冲动欲,嗓音温沉:“我可以听一听吗?”

    第52章我不是怪你,我只是…忽然好心疼你。

    贺绅的目光像很久以前朱伊伊见过的一款鸡尾酒, 深蓝色的酒液体里放着一块燃烧的冰块,破开冰冷的外壳, 往里探是炙热的火光,灼灼有神。

    他在问她能不能听听胎动。

    朱伊伊瞥了眼前排眼不管耳不闻的司机,刚才她光顾着开心,急吼吼地拽着贺绅的手就要他钻到衣服里听胎动,倒忘了这会儿在哪。

    车上可不止他们两个人。

    抓住贺绅胳膊的手渐渐松开,被喜悦冲昏的头脑慢慢清醒,朱伊伊尴尬地轻咳一声:“它就动了一下,又不会说话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听。”

    “它连喘气都不会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 ”贺绅手还搭在她圆圆的肚皮上,除却一层布料,两人几近是肉贴肉, 彼此交换着体温,他语速缓慢,低沉的嗓音里隐隐窥出几分落寞,“我就是想感受一下它的存在。”

    此时正值等红灯,车身随之停下, 窗外不停掠过的风景也像是按了暂停键。

    朱伊伊心底的天平摇摆不定, 最终还是羞耻心夺得先锋, 她脸红地抽出贺绅的手,把卫衣和羽绒服往下拽, 理得整整齐齐:“下次吧。”

    在成年人的世界里, “下次”就代表着婉拒。

    金丝眼镜后的双眼闪过一抹失落。

    贺绅不动声色地敛去, 收回手, 坐回原位,在车重新开动呼啸奔驰而过时, 低不可闻地“嗯”了声。

    朱伊伊假装察觉不到身边人的失意,两只手搭在羽绒服上,两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绕圈:“这是直接回公司吗?”

    “送你回家。”

    今天也算在团建假期里,不用上班,朱伊伊想了想道:“能送我去趟医院吗?”

    贺绅斜额,疏浅道:“下次孕检还有16天。”

    他记得真清楚。

    朱伊伊哽了哽,两根手指绕得更快,像个呼哧呼哧地鼓风机:“不是孕检,我现在算是正式进入孕中期了,得去咨询一下医生关于孩子胎动、胎心的事情,让心里有个底。”

    很多新手妈妈没经验,孩子胎心胎动出问题无法及时察觉,后果不堪设想。上回孕检时,尹医生特意叮嘱她胎动后去医院看看,了解一些孕中期的注意事项。

    正好今天蹭贺绅的车,省钱。

    嗯,这样一想,他这个daddy勉强还算有点用。

    贺绅食指骨节顶了顶镜框:“是我疏忽了。”

    随即吩咐司机掉转方向去医院。

    去医院的途中,因为得知尹医生不值班,贺绅命人预约了另一家医院的妇产科主任,资历老,经验丰富,评价好,是这家医院高薪挖来的高级专家。

    医院就在三站后,开过去要不到十分钟。

    封闭车厢里弥漫着贺绅身上若有似无的男士香水,像山巅之上的一排排冷杉,提振心神,涤清疲倦。每次朱伊伊闻到这个敦厚成熟的味道,都能让她奇异地平静下来,在尘世的喧嚣忙碌中寻找到一处安静独处的庇护所。

    可这会儿却让她升起一丝紧张的情绪。

    大概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个男人陪她去医院吧。

    还是去妇产科看孩子。

    朱伊伊斜坐着,右肩膀贴着车垫,面朝窗外。脑子里突然跑起火车,要是医生问她贺绅是谁,那她该怎么说?

    “医生您好,这位先生是我孩子的父亲,但不是我的丈夫。”?

    神金。

    朱伊伊被自己清奇的脑回路好笑到。

    没一会儿,车稳当地停在医院门口。

    司机下车打开贺绅那边的门,男人长腿迈下,绕过车身走到另一侧,为朱伊伊打开车门,手贴着冷硬的顶部:“下来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仰头,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贺绅的肩膀,宽阔,落拓,像绵延山峰中的一座高脊,强大而安心。

    好像忽然就没那么紧张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还记得她第一次来做孕检时,怕遇见熟人,特意选的一家私立医院,里面的人非富即贵。要么是西装革履的丈夫和雍容华贵的婆婆陪着,要么就是一二三四个家政保姆和佣人照顾着,再不济也有个家人待在身边唠嗑,只有她。

    只有朱伊伊一个人孤零零的。

    那会儿她怯生生地进诊室时,是一个男医生,问她准爸爸呢?

    她是怎么回答的?

    “孩子没爸爸。”

    看医生一脸沉痛,朱伊伊坚定道:“工地上给人家搬砖,死了。”

    话一出,医生安慰她好些时候,朱伊伊点头附和:“我也劝过他,干活别太用力,谁知道这个死鬼。”

    医生连连叹息,让她坚强,日子总要过下去的。

    想得入了迷,朱伊伊险些撞到人,贺绅环过她肩膀,叮嘱:“小心,看路。”

    她倏然回神:“好。”

    来的路上听贺绅说这是一家新开的医院,不少专家和主任都是从国外高价聘请和挖来的,不少人慕名而来,人流量有些大。

    每当这个时候朱伊伊特别害怕撞见熟人,一路低着头,眼睛时不时往两边张望,狗狗祟祟地跟做贼一样。

    就连坐电梯都缩在最角落。

    等到妇产科楼层,贺绅右手下意识地往后一捞,扑了个空。回头看,小姑娘跟缩进壳里的蜗牛一样躲在角落,面对他伸过去的手,犹犹豫豫半天只牵住一个衣角。

    他就那么见不得人?

    贺绅有些郁闷,无奈地反手扣住朱伊伊的手腕,将人拉过来,并肩走向妇产科诊室:“里面预约的是京城有名的妇产科专家,论医术,跟尹医生水平相当,进去后你不用有什么顾虑,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驻足在诊室门口,朱伊伊挣脱开贺绅的手,探出半颗脑袋往里望,一张眼熟的脸闯入视线,“咯噔”一声。

    是他。

    室内穿着白大褂正经工作的男医生,竟然是她第一次去私人医院就诊时,听她胡说八道的那个。

    怎么会那么巧。

    朱伊伊紧绷着双腿踱步进屋,浓烈的消毒水味攥入鼻腔,她勉强淡定些许,安慰自己每天就诊的孕妈妈那么多,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,医生工作忙碌,百分百记不住她。

    记不住,记不住,记不住——

    “朱小姐?好久不见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贺绅侧眸,意外地问她:“你们认识?”

    朱伊伊张开嘴巴,不知作何回应,半天声如蚊呐:“也许可能大概应该认识……吧。”

    “熟人?”

    “勉强算。”

    一般人都有些介意熟悉的人看病,心里不自在,更何况朱伊伊还是孕诊,贺绅温声宽慰:“只是就诊一些外在情况。”

    被晾在一边的商医生在两人来回扫视,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贺绅身上:“你是?”

    “孩子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商医生愣了愣,点头,了然道:“继父是吧。”

    贺绅:“?”

    朱伊伊忙不迭低头,眼观鼻鼻观心,脚尖点点防滑地板,数着一块砖到底有几个格。她能感受到身边的男人明显不悦,碍于绅士风度,仍是字正腔圆、冷矜淡然地强调一遍:“我是孩子的生身父亲。”

    “这位先生,为孕妈妈就诊需要全方位地了解生活情况,并非我个人窥探你们的隐私,”医生声色严肃,态度严谨,“所以请你不用为了面子扯谎,这里是医院诊所。”

    他幽幽地补:“而且朱小姐丈夫去世的事,我知情。”

    病房内死一般的静寂,弥漫着尴尬而诡异的气氛。

    须臾,贺绅略显急促地交代医生一句“稍等”,拉着朱伊伊出了诊室,她像个被揪住叶子的柳枝,毫无抵抗能力,一路直奔走廊尽头。

    两人怪异的气场和姿势沿途引来打量的目光。

    直至贺绅单手推开安全门,走近空无一人的楼道,“啪”一声,门关上,隔绝所有的视线。

    周遭立时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“朱伊伊。”他幽幽地喊一声。

    她一激灵,硬着头皮抬眼,底气不足:“干、干嘛?”

    贺绅睨她:“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解释一下?”

    朱伊伊紧张地吞咽几下口水,心虚地扯了扯嘴角:“我当时一个人做孕检,怕医生问这问那,也不想别人用那种怪怪的眼神看我,就撒了个谎。不都说分手后就当前任死了吗,我就顺嘴一说。”

    越说越小声,她自知理亏地摸摸鼻子,瓮声瓮气地道歉:“对不起嘛。”

    没有得到回应。

    安全通道一片静默。

    实则贺绅在听到她说“一个人孕检怕医生询问、怕别人用怪怪的眼神看她”时,思绪怔了半拍。

    而后如河水涨潮般,四肢像被浸泡在了深渊。

    他似乎忘了。

    即便他从没承认分手,即便在他意念里朱伊伊迟早都是贺太太,他们会领证结婚,会过得幸福美满。但至少在这段时间,在其他人的眼中——

    朱伊伊是一个单亲妈妈。

    没有丈夫,没有陪伴她的家人,形影单只地坐在医院冷硬的长椅上,一个人默默地等待着检查报告。就连碰到好生事端诋毁她“不洁身自好”的畜生,她都无法反驳一句。

    她怀孕时才刚满26岁。

    大学毕业不过短短3年,职场经验尚且苍白得可怜,面对现代社会对女性一贯的苛刻与指摘,她有什么办法。

    她只能选择撒谎,以此来躲避那些唾沫星子。

    唾沫星子不会杀人,但能在漫天四海里淹死一个干干净净的生命。

    贺绅,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她?

    人言可畏的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,谁都不能感同身受。

    他黑白分明的瞳孔缓缓挪向她的脸,忽然道: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有些没反应过来,整个人被推着往后,温热的大手托住她的背部,眼前一黑,男人身上独有的淡淡男士香水味袭来。

    一瞬间她被贺绅抱在了怀里。

    他还是用最熟悉、也最能将她严严实实包裹住的姿势,下巴搁在颈侧,双臂环住上身,利用躯体将她困在自己与墙壁的方寸之地,又郑重地说了一遍:“对不起,让你一个人去医院做孕检,一个人等报告,一个人承受着那些异样的打量和风言风语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,很抱歉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一下怔住,无法思考。

    贺绅胸腔像是被一把锯齿拉拽,一下又一下地撕扯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,汩汩滴着血。他将朱伊伊搂得更紧,嗓音低沉暗哑:“我没有怪你,我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忽然好心疼你。

    第53章“朱伊伊,你思想不纯洁啊。”

    那六个字徘徊在贺绅的唇边, 化开一片歉意,他低低唤她的名字:“朱伊伊, 你一个人做孕检、拿报告、看医生的时候,有没有恨过我?”

    朱伊伊呆了会儿,似乎明白贺绅情绪变化来由,眨了下眼,唇瓣翕动:“你问这些有意义吗?”

    “我想听一个答案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恨你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从他怀里抽身而出,平淡道:“但也不会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贺绅亮起的瞳孔再次黯淡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”朱伊伊总是犯迷糊的小脸,这会儿却变得比谁都清醒理智, “但我并不后悔我的选择。”

    她是怀孕了,可没有人规定就必须得为了孩子去妥协、去进入一段她不再期冀的婚姻。单亲妈妈是会很难,可跟朱伊伊持有悲观主义的婚姻比起来,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。

    朱伊伊有时候也会疑问,为什么恋爱时那么相爱珍重的两个人,一旦开始踏入婚姻,就变得算计,心机, 争吵, 利益至上, 彩礼、嫁妆、婚前婚后财产、孩子、家暴、婆媳相处等等各种问题纷至沓来。

    婚后的丈夫宁愿去外面花天酒地,左拥右抱, 也不愿意给家里做好一桌饭等他回来的妻子买束花;宁愿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吵一架, 也不愿意温柔地抱一抱他的妻子, 轻轻问她, 宝贝是不是今天心情不好,老公抱抱;婚前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, 婚后每一个字都变成挥向她的拳头,将曾经许诺要好好疼爱的妻子打得鼻青脸肿,头破血流,即便报警也不过得来一句“清官难断家务事”,然后下一次,挥过来的是更重更狠的拳头。

    太多了。

    这样的悲剧几乎环绕贯穿着朱伊伊的前半生。

    她原本以为贺绅是一个特例,所以她也愿意鼓起勇气踏出那一步,跟他一起携手进入婚姻的殿堂。

    可结果告诉她,都一样。

    贺绅与她交往的初衷,仍旧逃不过男人的劣根性——利用她。

    “贺绅,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,你不用可怜我,也不用有什么负担,”顿了顿,朱伊伊清清嗓子,轻咳一声,“毕竟,抚养费我还是会找你要的。”

    虽然她也很想像电视剧里的女总裁那样,袖子一挥,红唇一弯,男人你那点抚养费我不在乎。

    但是——

    贺绅他是真的给得多啊。

    “只要抚养费?”贺绅暗淡的瞳孔闪过一丝光亮,似是看到希望,唇不自觉勾起,循循善诱,“不要点别的?”

    比如说老公什么的。

    “支票吗?也行,”朱伊伊沉吟,“或者支付宝微信,转账快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-

    诊室里商医生刚结束一位孕妈妈的就诊,见朱伊伊与贺绅进来,指了指一边的凳子,示意坐下。

    “两位谈好了?”

    朱伊伊暂时忘不了自己在医生面前胡说八道的事,露出窘态:“啊,对。”

    “谈好就行。”

    之后是正常的问诊阶段。

    医生惯例先询问朱伊伊这次来医院的目的,再是日常生活和身体情况,边敲击键盘输入信息边解释:“胎儿一般在16-18周会出现胎动,部分孕妈妈能感觉到,属于正常情况,不用太担心。”

    “后面几个月份胎动的频率会比现在多吗?”

    “并不是,胎动随着孕周变化而变化。孕中期胎儿处于发育期,成长速度快,胎动频繁,到了孕晚期,胎儿逐渐成型,由于子宫内活动范围有限,反而胎动频率会减少。情况不能一概而论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认真记下,手掌心贴着小腹,眼睛弯成月牙。

    小宝以后经常会跟她贴贴啦。

    “另外,这个阶段胎儿能感受到爸爸妈妈的存在,可以适当地进行胎教。”医生敲键盘的手停下,瞥一眼站在外侧的贺绅,有意无意地强调,“准爸爸最好一起参与,不能缺席。”

    进诊室后一直未出声的贺绅,忽然问:“胎教只有妈妈一个人行吗?”

    这话简直是踩着商医生的雷区蹦跶。

    身为妇产科大夫,最厌恶的就是那些把工作当借口、不好好照顾怀孕妻子的渣男!

    商医生气的吹胡子瞪眼:“你太太怀孕那么辛苦,后面还会出现小腿水肿、腰部酸胀、妊娠纹等问题,你要做的就是好好陪她!不管是作为孩子爸爸还是丈夫都要履行责任,不然你算什么男人!”

    这不差似指着贺绅的鼻子骂他不算男人。

    朱伊伊脊背生寒,天底下敢这么训斥贺绅的人怕是没几个,就连贺达荣也只不过是借着玩笑的口吻提点两句。

    怕场面失控,她侧身偷瞄一眼。

    意料之外的,男人神色淡定而专注,见她望过去,唇角弧度不减反增:“听到了?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胎教最好是夫妻一起进行,”他敛住一抹得逞的笑意,有意无意地提醒,“准爸爸不能缺席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一僵。

    原来他刚才故意当着医生面问的,就是为了挖坑,等着她跳。

    资本家的手段防不胜防。

    贺绅无视小姑娘飞过来的眼刀,笑着抬手摸摸她圆圆的脑袋,朱伊伊气呼呼地躲开,不让他碰。

    小气鬼。

    他收回手,揣进衣兜,语调平和地追问:“还有其他方面吗?”

    医生:“孕妈妈身体要是出现其他反应,准爸爸可以适当地帮忙舒缓、排解,但注意分寸。”

    贺绅:“什么反应?”

    医生:“想要同房。”

    贺绅:“……”

    朱伊伊: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千万注意前三月和后三月不要同房,性高潮会刺激子.宫收缩,对孕妈妈和孩子不好。”医生跟聊家常似的交代,“其余时候,丈夫帮一帮。”

    帮一帮……

    怎么帮?

    用哪帮?

    朱伊伊脸发烫,踌躇半分钟还是打算把实情说出来:“其实我们已经分s——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就被贺绅打断:“谢谢医生。”

    随后拿过桌面的检查单和病历卡,牵着牵着朱伊伊出了诊室。

    走到玻璃栅栏的平台才停下。

    下午四点的夕阳金灿灿的,透过天窗照射着玻璃栅栏,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,也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,拉得长长的。

    即便是影子,朱伊伊也比贺绅矮一大截,还不及他肩膀。

    “刚刚医生说的话,记得吗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你说哪句?”

    “准爸爸要帮着孕妈妈一起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原本盯着地板上的影子出神,听到“帮”这个字倏地炸毛,消退下去的热意和陀红再次攀上双颊,脚步也挪了挪,跟贺绅的影子拉开距离:“你想得美。”

    “谁要跟你一起那个,没脸没皮!”

    贺绅被骂也没恼,微微错愕后戏谑地眯眼:“我指的是胎教,你以为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朱伊伊,”他挑眉,“你思想不纯洁啊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恼羞成怒地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检查单和病历卡,揣到自己口袋里:“医生也说了,是最好能一起胎教,不代表一定要。集团事务繁忙,贺总日理万机,像胎教这样的小事就不麻烦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认为胎教是小事。”

    贺绅收敛起笑意,走近几步,弯腰,手撑着膝盖,与她保持同一水平高度,目光交汇中,一贯疏冷的眸子里隐晦露出一丝难过:“朱伊伊,你不能剥夺我做父亲的权利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朱伊伊的耳边。

    车从医院开过时瞬集团,再停在城南旧小区,夜幕四合,霓虹闪烁,路边蒙尘的灯罩随风摇晃,飞蛾扑火,横冲直撞。

    她仍在想,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?

    贺绅很喜欢小宝。

    至少目前来看,他算是一个合格的、优秀的daddy.

    下车时,朱伊伊看了眼身边阖眼休憩的贺绅。

    男人眼下泛着浅浅的乌青,在最忙碌的年关跟着她去度假区,说是休息,恐怕觉都睡不够几小时。

    司机为她打开车门,右腿迈下,鞋点地,她停了停,突然道:“你想参与胎教也可以。”

    贺绅蓦地睁开眼,望了过去,小姑娘没看他,露出的侧脸柔和恬淡:“不过只能固定一个时间段。我想了想,就中午吃饭的那会儿,公司人少,我去你办公室也方便。”

    他的伊伊善良,耳根子软。

    他还没求就先松了口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不再多话,利落地下了车,往小区走。

    走了几步,听到一道脚步跟了上来。

    是贺绅。

    他追上来问:“明天开始吗?”

    看他那副急吼吼生怕她翻脸不认人的样子,朱伊伊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:“昂。”

    他点点头,挥手,温声道:“那,晚安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切了一声,头也不回地离开,走到一半停下来,看脚边的影子。

    贺绅生的高,又跟她隔着一段距离,路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到了她的脚边。

    朱伊伊突然坏笑一下,抬腿,然后。

    一脚踩爆他的脑袋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团建离开京城三四天,今晚回家经过巷子口,朱伊伊后知后觉地发现城南这片地变化了不少。垃圾桶摆放整齐,巷口摊贩都有了规划统一的铺子,行将就木的路灯也换了新的,关键是没了烂菜叶子腐烂的酸臭味。

    两边堆积的杂货清除后,路道宽敞不少。

    远远地还能望见二楼朱伊伊家的阳台,那里连着厨房,一般这个晚饭的点,她家厨房都亮着灯,朱女士做好饭等她回去吃。

    只是今晚她家黑灯瞎火。

    朱女士又去打麻将了?

    朱伊伊拿出手机,点开通讯录,走到黑漆漆的楼道时,给她妈打个电话。

    嘟,铃声却在身后响起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传来朱女士幽灵般的声音:“朱伊伊。”

    她吓了一大跳,猛地转身,看见背后跟个鬼似的朱女士,拍着胸口无奈地喊:“妈,你怎么不说话?”

    朱女士穿过夜色走过来:“团建刚回来?”

    朱伊伊没提医院和贺绅,点头:“对,刚到家。”

    “坐公司的车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人?”

    “对。”

    “撒谎!”朱女士看向朱伊伊的两只眼睛格外亮,像空中猎物的鹰隼,闪着精明审视的光,“我刚进小区的时候,明明看见你从一辆车上下来,后边还跟着一个高个子男人,你这个死丫头,又想骗你妈呢?”

    要遭。

    朱伊伊因为朱女士最近心思都扑在老年大学上面,没多数落她未婚先孕的事,理所当然地放松警惕。

    谁料这个节骨眼上被撞见。

    千妨万妨,竟然漏了朱女士火眼金睛。

    朱伊伊大步一迈,挡在楼道的门口,僵硬地牵动嘴角:“你看错了,那是我工作室的合作伙伴,叫邹楠,上次跟你提过的,忘了?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

    “真的,”她竖起三根指头,“我发誓。”

    “鬼丫头满嘴谎话,我不信你,我自己去看。”朱女士一把拂开朱伊伊,抱着势必弄清楚的决心,大步往外走,“最好是你那个叫什么邹楠的同事,要是你前男友贺绅,我这次一定要问清楚他跟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有没有关系!”

    朱伊伊心头“咯噔”一声。

    她妈是个死缠到底的性子,这会儿要是让她碰见贺绅,还知道孩子是他的,明天她就会被压到民政局的结婚登记台上,盖上大大的一个“已婚”戳。

    天都塌了。

    第54章他的吻,扎腿。

    朱女士是老年大学有名的健走达人, 这会儿卯足劲往巷子口奔,朱伊伊怀着孕不敢跑, 只能小步子追。

    内心祈祷贺绅的车已经开走了。

    “妈,刚送我回家的真是同事。”

    朱女士充耳不闻,健步如飞地穿过巷子,四周环视一圈,视线定格在路灯下的一辆黑车。

    “差点让你跑了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跟上来的时候,朱女士已经走过马路,径直跑到黑车前,用力拍着人家车窗:“出来, 给我出来!”

    她心跳漏了半拍。

    贺绅还没走?

    朱伊伊暗叹今晚定是个不眠夜,提着步速过去,拽着朱女士的胳膊:“妈, 你冷静点。”

    “冷静什么冷静,我喊了那么久都不下来,肯定不是你同事!”朱女士扒着车窗往里望,百分之二百笃定里面的人是贺绅,“贺绅, 是不是你, 你给我出来——”

    另一边的车门被猛地甩开, “咚”的一声重响,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、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, 手里紧紧拽着皮带, 眼露凶光:“他妈的死婆娘, 打搅老子好事儿, 欠揍?”

    母女俩僵的像个木头桩子。

    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男人半敞开的裤子,缕缕光线下, 黑色裤子上隐隐泛着白光,似是什么黏腻腻的液体。

    一秒后明白过来,车里刚在做见不得光的事,被她俩大吵大闹一番扰到兴致,没准都吓软了。

    朱女士顿在半空的手臂放下,理不直气也壮:“这是大街上,你在这干丑事,还不让人说了?”

    男人被堵得哑火。

    朱女士是暴脾气但不蠢,见好就收,拽着朱伊伊就走:“死丫头,你该不会是坐这车回来的吧?”

    “妈你觉得可能吗?”朱伊伊想想那场面都恶心。

    “那倒也是。”

    走到小区门口,上楼回家,进屋,关门,摁亮玄关的门灯,朱女士对看见的高个子男人仍耿耿于怀:“真不是贺绅?”

    “不是他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强装淡定:“我跟他早断了。”

    朱女士眯着眼,直勾勾地盯着,像是在思考她话里的真实性。朱伊伊不擅长撒谎,汗如雨下,磕磕巴巴地还没说话,忽然听见朱女士叹息一声:“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女儿我还不了解吗。”

    “不管是不是贺绅的孩子,你跟他分手,肯定是他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天下的男人都跟你那个死鬼爹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坏得很。”

    时隔多年,朱女士第一回在朱伊伊面前提起父亲这个“禁忌”。

    “这段日子妈也想了很多,你不想结婚,最大的原因还是在我。”朱女士走到桌边倒水喝,淅淅沥沥的水响混着她不再年轻的声音,“那个死鬼抛弃咱们娘俩二十多年不闻不问,咱俩不还是活得好好的!我女儿照样有出息,还能让我上老年大学呢!”

    “你要是真不想结婚……”朱女士深呼吸,做了这辈子最大的让步,“那就不结,孩子生下来妈给你带。”

    语毕,偷偷摸了下眼睛,回了屋。

    朱伊伊看着紧闭的房门,慢慢垂下眼,手贴着胸口。

    她妈终于不逼着她结婚了。

    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-

    第二天上班。

    朱伊伊跟凌麦事先通了气,最近几天都不跟她一起吃午饭,凌麦撇嘴控诉:“见色忘义,旧情复燃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毫不犹豫地给她一拳。

    等部门里人都走光了,朱伊伊才偷偷摸摸地去到电梯处,四周望了望,确定没人后,拿出高层专梯卡,“嘀”一声,电梯缓缓下落,停在宣传策划部的楼层,感应门往两边开。

    她迅速地进去,摁了关闭键。

    一路直达顶层总裁办。

    出电梯时,朱伊伊胆战心惊,去总裁办难免会撞到秘书部的人。

    没想到踏进走廊,被眼前的一幕震惊。

    所有透明玻璃门全都安上百叶帘,盖得严严实实,走廊的边缘也全部安装镂空屏风,这下就是大摇大摆走过去一头牛都没人注意。

    能进总裁办的人果然不一般,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,这效率也太高了。

    缓步到门口,朱伊伊屈起食指扣了扣。

    “进。”

    她推门而入。

    贺绅坐在办公桌前处理工作,见她进来,翻合同的手停住,继而合上。走过去,领着她去到落地窗前的长桌,上面是两份午餐:“今天炖了黄鳝汤,尝尝合不合胃口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很少喝除了鲫鱼豆腐和玉米排骨之外的汤,听完,打开面前的汤盅,视线触及里面的一条东西,手一抖,盖子“啪”地一下砸到碗:“贺绅,有有有有蛇!”

    贺绅捡起汤盅,重新盖上:“不是蛇,是黄鳝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也不吃,”朱伊伊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蛇,网上刷到都会起鸡皮疙瘩的程度,此刻头皮发麻,好脾气都要破功,忍不住想尖叫,“你快拿走。”

    贺绅快速将汤盅拿到桌子另一边,觉得不够,直接端到了办公室门外。

    朱伊伊一脸气闷,语气幽怨:“你故意报复我吧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贺绅专门聘请了营养师,据营养师介绍,黄鳝含有丰富蛋白质和氨基酸种类,味道鲜美,适合孕妇滋补,他才会采纳今天午餐的菜单,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。

    在爱人这方面,他好像是一个十足的差学生。

    如果今天这份午餐是考试,他一定是零分。

    贺绅眉头拧了拧,素来骄矜的人竟然有丝沮丧:“抱歉,是我不好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也并非真的责怪他,就是单纯被吓到。

    那么一长条黄黑条纹的动物,乍一看,真的很像蛇。厨师也真是的,煲汤就煲汤,好歹切碎嘛,还非要盘成一个圈圈,吓死人。

    她拿起筷子戳碗,别扭地咕哝一句:“吃饭吧。”

    算是揭过刚才的小插曲。

    除了膈应人的黄鳝汤,其他菜品像焗银鳕鱼、龙井虾仁、水晶肴蹄,还有清爽可口的糖蒸酥酪和栗子糕,都堪称美味佳肴。

    朱伊伊吃得肚子撑得慌,倒在椅子上休息。

    贺绅吃得很少,不知是不饿还是胃口不佳,挑挑拣拣放下筷子,用纸巾擦净嘴,漱完口,吩咐人进来收拾。

    碗碟叮当,一番忙完,已经过去了半小时。

    总裁办的通风系统应时关闭,换上清新淡雅的味道。

    朱伊伊望着光洁的天花板,晃了晃腿,还是强迫自己面对现实,主动问:“现在要开始今天的胎教吗?”

    贺绅:“昨天我咨询了尹医生,她说,夫妻一起看胎教动画,一起听歌,一起给孩子讲故事,都算是胎教,并没有固定的形式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起身,走向沙发,歪了下脑袋:“那今天?”

    “先看胎教动画。”

    贺绅准备了一个全新平板,递了过去:“看看哪个感兴趣。”

    平板里全都是胎教相关的软件,清一色的卡通动画,古今中外种类齐全。很难想象贺绅一个集团Boss,绷着一张脸到处搜寻胎教动画的样子。

    大老板就是不一样,下载动画都比普通人拼。

    朱伊伊啧叹不已,挑了几分钟,选择了一个勉强看上去没那么无聊的青蛙王子。点开视频,有十分钟的时间,她抱着平板,蹬掉雪地靴,窝到沙发上看。

    刚坐稳,身侧的位置跟着下陷,男士香水混着一点淡淡的墨水香味飘来。

    贺绅坐在了她的旁边。

    距离很近,近到朱伊伊耳边全都是他均匀清浅的呼吸声,频率快慢一清二楚。两人的大腿也将贴未贴,他稍微动一动,就蹭到她。

    “喂。”她吱一声。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你,”朱伊伊冷酷无情地一指,“给我坐那去。”

    贺绅掀开眼皮看,是距离这边十万八千里的门口沙发,气笑了:“你打算让我八仙过海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为了小宝,为了小宝,为了小宝。

    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胎教而已。

    朱伊伊给自己做了半分钟的心理建设,重新投入胎教动画。

    看了一会儿,动画弹出提示:“现在请视频前的孕妈妈注意,把手正面朝上,张开。”

    她认真地照着指示做,手掌心朝上,往右移动,再移动。

    忽然,贴上男人宽厚温热的胸膛。

    心跟着指腹触动了一下。

    此时动画传出声音:“请孕妈妈认真观看准爸爸的眼睛、鼻子、嘴巴,用心感受丈夫的心跳。子宫内的胎儿将通过心脏、血管、精神,与妈妈一起感受爸爸的存在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久久未有反应,目光像是被牵引一般,随着动画慢慢描摹过贺绅的双眼,高挺的鼻梁,后是微薄的唇形。

    她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吞咽一下。

    只是忽然想起来,贺绅喜水。

    无论工作还是休闲,他总会喝纯净的温水,所以春夏秋冬,他的唇都不会干燥。

    一直都是润的。

    亲吻和舔上去的时候都很温柔,不扎脸,也不扎腿。

    唯一觉得扎的时候,是贺绅清晨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,下巴处长出点点青色胡茬,亲上去,特别扎腿,嫩白的肉一下子就红了。就算嘴唇很快能被水浸润,动作再温柔,朱伊伊也会觉得扎腿,然后小小地揣他一下,让他起来。

    她丝毫未察觉自己盯着男人的嘴看了许久。

    久到贺绅眼神渐渐变深,呼吸变重,喉结不着痕迹地来回滚动。

    “好,现在请孕妈妈收回手掌。”

    机械女声倏地响起,惊扰一池春水。

    朱伊伊恍然回神,情绪微乱,“咻”地一下缩回手,正襟危坐地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。

    仅十分钟的胎教动画已经来到末尾。

    青蛙王子找到了青蛙公主,互表心意,喜结连理,孕育了一只可爱的小青蛙。虽然日常觅食过程中,青蛙王子和青蛙公主总会因为一些琐事而产生分歧和吵架,但每一次都能互相理解,互相包容,而小青蛙也正是在爸爸妈妈的相爱中学到为人处世的道理,成长为一只聪明优秀的青蛙。

    视频末梢再次响起机械女声:“只有爸爸妈妈相爱,孩子才能感知世界的和谐。各位准爸爸们,请一定要在孕期对准妈妈多表达一些爱意,这样宝宝才能感受到爸爸的爱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现在,请屏幕前的准爸爸们对孕妈妈说一句爱吧。”

    视频黑屏,标识结束。

    办公室陡然陷入沉寂,仿佛触碰到禁忌话题。

    朱伊伊长睫轻颤,把平板还了回去,拍拍腿,甩了甩发麻的手臂,故作轻松:“好了,今天的胎教结束,我先下去工作了。”

    贺绅没接,双手搭在膝盖处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朱伊伊心跳倏地加快,似是能预感到男人下一秒会做些什么,把平板丢在沙发上,抬脚就走,手刚握住门把柄,身后人有了动静:“还没结束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最后一项没做。”

    午光微弱,深冬鸟鸣低浅,朱伊伊往下摁门柄的动作停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。她偏了偏脸,面庞柔和恬淡,耳朵听见男人在逐渐向她靠近,直到停在咫尺处。

    他说:“朱伊伊,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爱你。”

    是一个笃定口吻的陈述句。

    因为谁都心知肚明。

    温暖的办公室忽然渗透进寒冬的丝丝凉气,阒寂无声,朱伊伊胸口轻微起伏,拉开门,出去。

    “我不想听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凌麦刚吃完饭回到部门,看见朱伊伊步履匆匆地从电梯里出来,大步走到工位,发了两秒的呆,一屁股坐下,把脸埋在胳膊里,不知道是睡觉还是干嘛。

    “伊伊,你下来啦?”

    装死的人没劲地哼一声。

    “咋了,蔫不拉几的?”

    朱伊伊在双臂包围的漆黑空间里深呼吸数次,抬起头,恢复冷静模样:“没事,吃撑了。”

    “骗人,”凌麦跟她一样趴在工位上,食指点了点朱伊伊的眼角,“红红的。”

    哭啦?

    朱伊伊眨眨眼:“犯困,打了个哈欠。”

    凌麦起身伸个懒腰,勾着朱伊伊的胳膊:“走,陪我去楼下咖啡厅买杯饮料,吹吹冷风就清醒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离开部门。

    夏宁西从一堆设计图纸里抬头,右手迟缓地转了转电容笔,眼一眯,笔“啪嗒”一下被她甩在平板上。

    拿过手机,点开一个电话,拨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喂。”

    “吕总监?我,夏宁西。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事吗?”

    “我发现朱伊伊今天有点不对劲,她像是哭了,不开心……”

    电话那头的人慢悠悠地嗯了声,谈不上关心,也谈不上漠然:“夏主管跟我说这个是?”

    夏宁西:“像朱伊伊这种走歪路破坏职场风气的人,谁都看不惯。难道要放任自流吗?”

    就怕不出几个月朱伊伊就顶了她这个副主管的位置。

    更别说还有Amy在背后搞鬼撑腰。

    “夏主管的意思是?”

    “这样的人不该留在时瞬集团。”

    第55章白干,但有老婆,稳赚不赔。

    第一天的胎教是看动画, 第二天是一起听歌,第三天则是讲故事。

    不过中午因为Amy临时打来视频, 朱伊伊忙着记录和分配任务,耽搁时间很久,没去总裁办。

    中午讲童话故事的胎教由此挪到了下班。

    京城的天气总是一惊一乍,晌午霁阳,傍晚天灰蒙蒙的,乌云压顶。

    分不清是要落雪还是下雨。

    朱伊伊害怕下冻雨,整个路边结着一层厚厚的冰,行人车流交通堵塞, 每年都得政府派人清扫街道,延迟上下班的时间。

    别提她还怀着孕,担心脚滑。

    等到办公室只剩她一个人, 朱伊伊关掉桌面的暖风机,盖上马克杯,收拾完东西,在包里摸索电梯卡准备上楼。

    “叮”的一声,门先开了。

    男人褪去西装, 换了一席休闲的深灰大衣, 腕肘垂挂着一条酒红色围巾, 看款式,是女人的。开门见到她, 贺绅毫不意外, 从容地举起围巾:“外面风大, 围着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没接, 望一眼电梯:“不是去你办公室吗?”

    “今晚临时去国外出差,航班定在七点半, 时间不够,”贺绅举着围巾的手臂在空中僵滞了会儿,收回,启唇解释,“待会可能下冻雨,先送你回家。”

    集团负责人突然加班和出差是常事,这点朱伊伊理解。从公司到城南,车程大约二十来分钟,讲个胎教故事足够了。

    “行,走吧。”

    她没接他的围巾,直接下了楼。

    宾利车平稳,因为下雨,速度甚至比平时还要慢。

    朱伊伊坐在后座几乎感受不到颠簸,稳得像平地,两根手指在大腿上来回走路:“胎教故事我存到微信了,就十来分钟不到,车上解决?”

    贺绅放下装有合同资料的密封袋,搁置在手边,掀开眼皮,望向前排司机。

    司机心领神会地升起隔板,将封闭车厢隔绝出两个空间。

    “你选了什么故事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小王子。”朱伊伊点开节选的一段,拧着眉,纠结得很,“你来读,还是我来读,还是一人读一段?”

    小姑娘犯迷糊的样子实在可爱。

    胎教弄得像上台朗诵。

    贺绅无所顾忌地盯着她看,唇角弧度止不住上扬:“你今天上班消耗太多精力,不胎教了,你睡会儿吧。”

    她确实有些累,至于睡意,则是上车就犯困的老毛病。

    朱伊伊也不强求,脑袋一弯,浅眠休息。

    半梦半醒间,时间走得很快,没多久便到了城南。

    刚停车,雨势就转急,雨珠混着小冰雹拍打得车窗滴滴答答,还真是要下冻雨的架势。

    司机升起隔板,送过来两把伞。

    朱伊伊撑开一把,站在雨幕下,周遭的寒气似要将她裹挟。她哆嗦着回家,没走两步,一道黑影从天而降,紧接着灌风的脖子被毛茸茸的围巾裹住。

    贺绅站在风口的位置,没撑伞,任雨打湿肩背:“这次出差是跟南尔一起去和对家公司谈判,顺利的话三天内解决。我不在京城,你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
    说得好像世界没了他就不转一样。

    自恋狂。

    朱伊伊切一声,在心里掰着指头数,她乖乖吃饭,安稳睡觉,每天都有做半小时的孕妇锻炼操,明明就有好好照顾自己!

    她拢了拢围巾,撑伞的手还是往男人那边斜了点:“知道了,孩子有问题我会跟你说。六点四十了,你快走吧,一会儿误机了。”

    “错。”

    她懵懵地“啊”一声。

    贺绅将她的手摆正,确保没有雨丝飘进来打湿她,认真道:“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。”

    这次出差比平常时间还短,按理,贺绅不会有什么反应。

    可不知缘何,灰蒙蒙的天气,朱伊伊单纯柔和的面颊,或者是这与诀别十分匹配的寒冬腊月,让他心底,难得有一丝慌促。

    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
    “朱伊伊,别怕麻烦我。”

    晚上七点半,京城国际机场的一趟航班起飞,在层层叠叠的乌云里盘旋一阵,奔向遥远的国度-

    翌日,整座京城依旧笼罩在乌云之下。

    黑漆漆的,沉甸甸的,行走在雾霾与狂风中的上班族每个都压抑沉闷,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气洋洋。

    朱伊伊也不喜欢阴雨天。

    到公司,听凌麦说Amy明天就回来,还给她俩带了国外的特产,不知道是吃的还是标志性装饰品或服饰。

    聊着聊着,说起了时瞬集团这几天的一场风波。

    凌麦是个小灵通:“咱们集团近两年在拓展新媒体领域,尤其去年,除了几部大制作影视剧,还设计出品了一款爆款网游。这次的官司听说就是游戏出了纰漏,洛杉矶的一家老牌游戏公司,说咱们的游戏抄袭,什么角色技能,服装设计,全都抄的他们,影响可大了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回忆了下:“是那款多家联名的竞技类射击游戏吗?”

    “对,就那款,好多明星代言,我看啊肯定是对家公司看咱们集团利滚利,眼红,故意泼脏水。”

    “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时瞬集团在业内口碑独占鳌头,贺绅又是那样一个高要求的领头人,所有项目他都会一一过目,就算有抄袭的苗头,那也会被他捻灭在摇篮中。

    大抵只是一场乌龙。

    朱伊伊没有把过多的心思放在这上面,兢兢业业地整理年度报表,这样Amy回来就能直接开例会,会节省很多时间。

    没想到最后一步卡在邹楠工作室app设计源文件上。

    “麦麦,工作室的源文件你那有吗?”

    “没,U盘要爆了我就没存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暗叫一声完蛋,她是这次项目的组长,所有的源文件她必须全部上交留证。但贺绅拷进她U盘里的源文件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开了,反复点击,弹出的都是“底件不同”。

    难道要专门打电话找贺绅?

    手机在虎口转几圈,朱伊伊盯着电脑屏幕出神,须臾,还是发了条消息过去。

    怕打扰他工作,只发了个“在”试探。

    十秒之内要是没回,她就撤回。

    事实上才过去第五秒,朱伊伊就撤回了那条消息,当作什么都没发生,手机熄屏,被她反扣在桌面。

    正打算重新调出失效的源文件检查时,手机嗡嗡震动,提示来电。

    她抓起手机露出一点空隙,微弱的光芒,页面上是一串熟悉的号码。

    贺绅打来的电话。

    心虚作怪,朱伊伊立马按下静音键,把手机扔进口袋,去了无人处的走廊尽头,压低声音接通:“喂?”

    “怎么突然发消息给我?”

    他看到了那个试探的“在”字。

    百忙之中还打扰他,朱伊伊有点不好意思:“没什么大事,就是上次上次你拷进我U盘的源文件失效了,我做年度汇总需要一份,你方便让章特助去你办公室传一份给我吗?”

    “他不在公司。”

    意思是这个忙帮不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无声叹气,她猜到过这个结果。那可是总裁办,电脑里装得全是集团机密文件,除了贺绅,谁都没有资格随意进出。

    她失落地耷拉下眼尾:“没关系,我再想想办法——”

    “密码是你生日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大脑空白一瞬:“什么密码?”

    电话另一头的贺绅不知身处何地,呼哧的呼啸风将他的嗓音吹得断断续续,还伴随着空灵的回响,可能是怕她听不清,语速极为缓慢:“办公桌的电脑,密码是你的生日。打开,点进最下角的一款设计软件,密码还是你的生日。调到那天的日期,就会看到使用历史。”

    总裁办的电脑密码,他竟然就这么坦荡荡地告诉她。

    朱伊伊的心神似荡起微波,忽远忽近,雪地靴抵着洁白墙壁无意识地蹭,声量低不可闻:“为什么。”

    为什么用我的生日。

    为什么告诉我总裁办机密电脑的密码。

    为什么不怕我泄露出什么。

    比起贺绅的提防与猜忌,朱伊伊更怕、更难以抵抗他无条件的信任,沉甸甸的、炽热的、无惧的。某一瞬间,足以撼动她内心的那座天平向他倾斜。

    “你不会,”他轻语而坚定,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男人的声线低沉好听得如仲夏夜的蝉鸣,驱散了寒冬腊月的丝丝凉意。

    朱伊伊被他笃定的口吻说得脸热,好像她多喜欢他、多舍不得他、多为他着想似的。她恼羞成怒,故意呛他:“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?小心我晚上就把你电脑里的商业机密给卖了,让你倾家荡产,以后给我打工,你当牛马,我当老板。”

    她化身邪恶资本家:“月薪一毛。”

    贺绅笑声清沉:“白干也行。”

    白干,但有老婆,稳赚不赔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得到贺绅许可,朱伊伊没急着立刻去总裁办,怕撞到秘书部的人,等到下班的点,集团部门的灯一个接着一个关闭,寂静无声之后,才刷卡进专梯,去了顶层。

    即便有大Boss的特例,她全程都没乱瞟一下,拷贝完就离开。

    回部门拿包和外套,意外地发现夏宁西去而复返,坐在工位上捣鼓电脑,看见她,少有地没发难。

    只是擦肩而过时,眼神意味深长。

    朱伊伊没多想,落后几步离去-

    一夜好梦,醒来时,已天光大亮。

    离春节的日子越来越近,清晨下楼,小区街道张灯结彩,家家户户贴满了福字。

    公司里也吵吵闹闹的,许是年假将至,乘电梯和经过走廊都能见到三三两两的员工聚集在一起说话。

    走到办公室门口,朱伊伊脱掉厚重的大衣,踏入的那一秒,喧嚣嘈杂的部门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明亮宽敞的环境透露出一股诡谲。

    她奇怪地放下包,叠好衣服放进储物柜,回到自己的工位,屁股还没坐热,办公室的门被人“咚”地一声重重撞开,凌麦急匆匆跑来,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扯,气喘吁吁:“伊伊,你跟我来,快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出事了!”

    朱伊伊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,迟钝地跟着她跑出去,怕自己弧度越来越明显的小腹暴露,边提速边拽着衣服遮挡。

    从员工办公区到宣传策划部主管办公室,一路都有人指指点点,若有似无的打量如影随形。看一路拽着她的凌麦满头大汗,脸色焦急,朱伊伊再迷糊也察觉出了什么岔子。

    而这岔子大概率与她有关。

    朱伊伊停下步履: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凌麦喘了几口气:“最近集团陷入游戏抄袭风波,原本以为是对家公司眼红故意没事找事,可昨晚上高层收到消息,是咱们集团的内部机密文件泄漏!对家公司高价买走后提前开发设计出来,现在颠倒黑白倒打一耙说时瞬抄袭!”

    时瞬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大集团,跟对家公司谈判或是打官司每年都有,但至今还没出现过商业间谍和机密文件泄漏的事,在年关边上发生这种意外,引起公司上下重视,无可厚非。

    贺绅是一个成熟的商人,揪出幕后始作俑者,于他来说不是难事。

    朱伊伊从不怀疑他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的能力。

    可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。

    等等——

    望着凌麦欲言又止而交集的脸色,沿途投过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,还有进办公室时诡异的氛围,一个荒诞的念头涌入脑海,朱伊伊足足僵滞了半分钟,才不可置信地问:“你的意思是,现在集团上次怀疑泄露机密的人……”

    凌麦:“是你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大脑轰地沉沉炸开,一片空白,寒意自脊背攀升至头皮,发麻发胀。眼球干涩地转了几圈,大脑如同锈迹斑斑的螺纹般,卡壳一阵后迟缓地继续工作:“为什么会怀疑我?”

    凌麦:“有人举报你这段时间多次私自出入高层,调取的监控录像里,昨晚只有你一个人下班去了顶层,进了总裁办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去拷贝源文件,贺绅允许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当然相信你啊笨蛋!”凌麦着急地戳她脑瓜子,“关键是别人信不信,我清楚你跟贺总之间的关系,其他人不清楚啊,一会儿他们问起来,你怎么说?”

    是啊,她该怎么说。

    嗯,贺总是我前任。

    对,他还是我孩子的爹。

    哈,我跟他一直地下恋,还差点领证结婚生娃那种,你们不知道吧,嘿嘿。?

    到底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她疯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肩膀倚着墙,闭眼,一手揉着胀疼的眉心。

    没想到贺绅刚走,她就引火烧身。

    解释就意味着她与贺绅之间的一切全都暴露,没准还会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浪,什么勾引、未婚先孕、野种各种难听的词纷至沓来。可不解释,她得背黑锅。

    一时间骑虎难下。

    “伊伊,”沉默片刻的凌麦忽然问,“贺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吧?”

    朱伊伊怔了怔,记起昨天中午的那通电话。

    她问,不怕我泄漏什么。

    他说,你不会,我知道。

    态度中的坚定和毫不犹豫,是不是能私心地认为,他会站在她这边。

    不等朱伊伊回答,主管办公室的门先一步被人从里拉开,宽敞的办公室里站满一圈。

    最外围几个身着西装、佩戴工作牌的男人,是公司总务部和治安科的,桌上摆着三台电脑。电脑屏幕分割成九宫格形状,每一块状的场景都是各个角度切入的拍摄画面。

    为首的男人是治安科科长,审视门口两人几秒,最后定格在个子偏高的朱伊伊身上,神情严肃:“你是宣策部朱伊伊?”

    那是一种比利爪还要攻击的眼神。

    先入为主,咄咄逼人。

    若是以前,朱伊伊一定茫然无措到了极点,委屈害怕,慌乱到将自己藏起来,缩进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蜗牛壳里。

    读书那会儿,班里男生假借开玩笑实则戏弄她“胸大是被男人揉的”、“大腿间缝隙宽看着就不正经”;同桌丢了钱,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地第一个冷着脸问她,见没见过那笔钱;还有那群自诩成绩优异的女生,指责她的内向不合群为“故意勾男生注意”,一口又一口的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砸来,砸得年仅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肩膀颤抖,两条细胳膊撑住的那柄名为“自尊”的伞,支离破碎,摇摇欲坠。

    这些年她还是有点长进的,至少这一刻,惊惶的情绪奇异地平静下来。

    “是我。”

    “经人举报,你曾经多次进入高层和总裁办,并且事先没有任何报备。”科长按就近原则转过一台电脑,握住鼠标拖动时间轴,停在一个较为清晰的画面,画面中央的人正是朱伊伊,他一指,“对此,你作何解释?”

    朱伊伊瞥了一眼,认出是昨晚她去总裁办拷贝源文件的时候。

    她蹙了蹙眉。

    要是别的时机,她还能把章特助拉出来挡一挡,可偏偏昨晚章特助和贺绅都不在。

    事情比想象之中还要棘手。

    见她皱眉不语,科长冷着脸呵斥:“说话!”

    集团机密文件泄漏非同小可,往小了说,不过开除一个内鬼,往大了说,真追究起来,他们这群总务部和治安科的一个都逃不掉!想到人近中年还可能面临对饭碗的风险,办公室里的人没一个有好脸色,尤其是治安科的科长,先前朱伊伊是正常刷卡进出,不曾触动警报声,他们习以为常地以为是公司高层,直到今天接到举报,这个频繁进出高层、甚至随意进入停留高达数分钟的人,竟然只是一个部门的小职员!

    这个疏忽他们难辞其咎,降薪还是降职都好说,要是被辞退就糟了。唯一一个补救的方法就是在贺总回来之前,先逮住内鬼,将功赎过。

    科长:“你最好搞清楚现在的情况,集团的机密文件已经泄漏了,到时候一查就知道是谁在暗中捣鬼,你最好现在就老老实实的交代,为什么会出现在总裁办?”

    “……找人。”

    “找谁?”

    “章特助。”

    “找章特助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问他一些关于工作上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把我当傻子吗,找章特助找到总裁办?”科长气得七窍生烟,“你怎么不说你去找贺总啊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叹气:“好吧,我就是去找贺总。”

    科长气得指她:“你还真把我当傻子!”

    朱伊伊:“……”

    第56章“朱伊伊,我们公开吧。”

    “朱伊伊, 你别在这里给我混淆视听,”科长收敛怒意, 点出正题,“我们调查过,夏副主管那边没有你事先报备的记录,你是擅自闯入高层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眼波微转:“我跟Amy姐报备的,她是主管。”

    “她人呢?”

    “出差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现在给她打电话!”

    “这会儿她应该在飞机上,打不通。”

    事情骤然进入僵局,科长始料不及地哑了声,回头看几眼身侧的其他同事, 用眼神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。

    “她一面之词能不能信?”

    “确保万一,等人回来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只能先这样。”

    话音将落,一道敲门声响起:“等一下。”

    夏宁西手里举着一张银色磁卡, 夹在手指间晃了晃:“就算她跟Amy报备了,那这是哪来的?”

    众人看向她扬起的手。

    科长认出来:“高层专梯卡?”

    集团里每位高层的磁卡用鎏金印烫了名字,这一张却没有,要么是总务部偷来的,要么就是耍了非法手段私自打造的。

    不是别有用心的人谁会用得着这个。

    “谁的?”

    “朱伊伊包里翻到的。”

    仿佛拿捏到了朱伊伊的死穴, 科长竖起眉毛, 将磁卡“啪”地一下拍在桌面:“这张卡哪里来的?是不是总务部偷的?”

    另一个总务部的人瞬间急了:“这可不赖我们啊, 有心偷卡,防不胜防。”

    卡不卡的朱伊伊不在乎, 但她的包在夏宁西手里, 乱翻别人东西是一种很不尊重人的行为, 好脾气也愠怒:“夏宁西, 包还给我。”

    “急了?难道里面还有其他见不得人的东西?”夏宁西方才一打开包盖就看见银色磁卡,夹层还没来得及翻, 说着,她低下头,手伸进去掏。

    朱伊伊心头“咯噔”一声。

    夹层里放着一张紧急联络人卡片,那是每个孕妈妈都会贴身携带的,以便意外发生能够及时联系家人。另外,还有她记录胎动时间、频率、每次孕检日期的小本子。

    还真是见不得人。

    若被翻出来,之前隐瞒的一切全都付诸东流。

    脑中瞬间警铃大作,呼吸一拍快过一拍,朱伊伊手臂护住小腹,大步上前要抢过来。夏宁西早有准备地侧身躲过,挑衅地用两根手指夹住抽出来,唇一勾,就在她要打开时——

    门外伸进的另一只手猛地攫住她。

    那只手做着当下最流行的琥珀流光美甲。

    与它的主人一样,美得张扬明艳,绷起来发力时,又极具攻击性。

    Amy将包抢过来,扣好,背到身后,细长的丹凤眼扫了面前的一圈人,冷笑:“这是趁我不在,在我办公室里开茶话会?”

    闻声,夏宁西回头,看清来人,脸上闪过意外:“你不是下午才回来吗?”

    “失望了?”Amy挑眉,“我要不早点回来,还不知道你们趁我不在欺负我的人呢。”

    夏宁西惶恐地嗓子发干,她见到Amy就跟耗子撞到猫一样,下意识地哆嗦。可一想到如今深陷间谍风波、百口莫辩的人是朱伊伊,拔出萝卜带出泥,Amy跟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,一旦朱伊伊出事,Amy这个主管必定被拖下水没好果子吃。

    回来了又怎样,难不成她还能翻天,让时瞬集团跟她姓?

    发紧的喉咙渐渐松开,夏宁西重新昂胸挺背:“谁欺负她了?现在是朱伊伊不清不楚地拿了集团高层专梯卡,还多次擅自闯入高层和总裁办,两三样物证在这摆着。”

    听到“总裁办”的字眼,Amy也怔了半秒。

    而这半秒落在夏宁西眼底,已经是胜利的提前宣告:“无话可说了?”

    Amy护短是众所周知的事,不管黑的白的,在她这儿都不作数,全凭她心情。舒展右臂,将朱伊伊拨到身后护着:“什么叫朱伊伊擅自闯入高层?她跟我报备过了,我准的。”

    “撒谎!你最近都在国外,她根本没联系过你。”

    “她上厕所洗澡的时候跟我联系的,你知道?”

    夏宁西哼笑:“知不知道,看一眼你们的通话记录不就行了?”

    Amy压了压眉梢,事情没她想的那么好打发。

    看着办公桌上的几台电脑,还有张“铁证如山”的磁卡,她心下周旋,打了个太极:“事情还没查清,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伤了和气,贺总后天就回来了,看他怎么做吧。”

    科长听到贺绅的名字就发怵,摸了摸头上的乌纱帽,愈发觉得不能拖延:“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管,凭什么对我发号施令,现在是我们总务部跟治安科在调查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,我们总务部的副经理还在,怎么说,还是你上司!”

    夏宁西被Amy压了多年的哑火终于寻到发泄口,充斥着火药味地冷嘲:“你别以为你谁都使唤得动。”

    两人在宣传策划部内斗已久,这会儿光是眼神交锋,已是火星漫天。

    朱伊伊轻轻拉了拉Amy的衣角,不想她淌自己这趟浑水。实在不行和盘托出,到时候鱼死网破,谁遭殃还不一定。

    “Amy姐,你别……”

    “朱朱,你退后。”

    剑拔弩张的办公室突然死一样的寂静,气氛像拉满的弓,一触即发,昭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袭。

    “什么身份才能使唤得动你们是吧,”Amy望着夏宁西和总务部治安科的一群人,倒着走路,步伐漫不经心,停在办公桌边,从抽屉里翻出一份崭新的文件,没好气地砸过去,“睁开狗眼给你姑奶奶好好看清楚了,这个够不够?”

    夏宁西被砸得有些懵,气急败坏地捡起来要扔回去,余光扫到上面的“股权转让书”,手顿住。

    迅速翻开,一目十行地看向最后落款签字处。

    职位:Vice President(VP)行政副总裁

    姓名:贺米

    她骇然失色,手抖着:“怎么会……”

    不可能的。

    当年职位晋升,夏宁西因为与主管位置错之交臂不甘心,偷偷去人事部查了Amy。

    姓名一栏填的艾米,家庭住址填得夹角旮旯的农村,父母职业写的农民,除了让人眼前一亮的海归硕士学历,其他的都很普通。

    夏宁西一直以为她是个村姑!

    对于自己输给一个村姑,她耿耿于怀,于是这些年暗暗跟Amy较劲。

    可这份股权转让书却告诉她,Amy是她仰望而不可及的千金大小姐。

    夏宁西不愿意相信:“你不是叫艾米吗?”

    “啪”,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扇了过去,夏宁西的脸被打得歪向一侧。

    贺米声音淡淡:“你还没有资格这么叫我。”

    艾米是她父亲去世前称呼她的小名,爸爸说艾米就是爱米,他会一直爱着他的女儿,小米。

    除了爸爸,谁都不行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震惊不已。

    谁也没料到,Amy就是贺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,更想不到这个集团上下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贺米,第一次公然亮相就给了下属一巴掌。

    站在Amy身后的朱伊伊被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在她印象里,Amy一直都是知心大姐姐的存在,面对夏宁西最多也就嘴上不饶人,其实她心底很软,要是真较真,早给夏宁西穿小鞋开了,还是头一回看她那么狠地扇人巴掌。

    Amy环胸,皮笑肉不笑:“现在可以滚了吗?”

    夏宁西念叨着不可能,脸色灰白,失魂落魄地跑出办公室。

    “还有你们几个,看着我就倒胃口,”Amy最讨厌low男,暴露身份这事儿足以让她心烦气躁,抄起几份文件扔过去,“还不滚?”

    总务部的人溜之大吉,治安科的人畏畏缩缩地往外退,留着科长一个人战战兢兢地抱着三台电脑,走前,还贴心地关上门。

    杂乱纷闹的环境倏地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只剩下朱伊伊和Amy两个人大眼瞪小眼。

    Amy尴尬地吸吸鼻子:“我不是故意……”

    朱伊伊歪了下脑袋:“你感冒啦?”

    两人同时咳嗽一声缓解窘意。

    Amy咧嘴笑:“我没感冒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龇牙:“你不是故意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再次很有默契地陷入沉默。

    朱伊伊努力地向上牵扯嘴角想笑一笑,可笑不出来。

    上司竟然是前任的姐姐。

    这冲击也太大了。

    她总算明白凌麦那天撞见她和贺绅接吻什么感觉了,冲击大得颅腔都能通风。

    “刚才谢谢你,A……姐。”

    连称呼都不会喊了。

    Amy扶额,愁的啊,长叹:“这事儿还没完,只要集团间谍没查清楚一天,这锅你还得背。”

    “清者自清,我相信时瞬。”-

    早晨的事不胫而走,一个上午传遍整个集团。

    除了惊讶Amy就是贺家大小姐,更关心的是朱伊伊这个“商业间谍”该怎么处置。在京城的名利场里,得罪时瞬,必定会被行业拉黑,到时候可不仅仅是被辞退那么简单,若是追究到底,经济犯罪牢底都得坐穿。

    两件事成了员工食堂中午的饭后谈资。

    朱伊伊跟凌麦排队的窗口简直是风暴中心,周遭探过来的八卦眼神恨不得将她俩戳个窟窿,领餐拿菜的时候还被工作人员缺斤少两。

    凌麦气呼呼:“这群人忒势力眼了吧,以前听说你跟章特助有交情,个个都扒上来。现在倒好,集团泄露的事还没查清呢,个个就跟避瘟神一样躲着,午餐都少给量!”

    朱伊伊一口包下只有指甲盖大的酸猕猴桃:“谁都不想趟浑水,理解。”

    “你现在打算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先吃饭。”

    “Amy姐亮出身份都只是把调查延后,这锅还是你背呢,你还有心思吃饭?!”

    朱伊伊指了指肚子,食不知味地夹了筷卷心菜:“它不能饿啊。”

    饭吃得不安稳,下午工作更难熬。

    Amy暴露身份后就没出过办公室,有事儿都是叫凌麦去跑腿。夏宁西更是早上那场闹剧过后人直接消失了,电话打不通,微信收不到,属于她的工作只能分配给部门其他人。

    朱伊伊琐碎的任务又多了两份。

    拿着设计图纸去复印室印刷备份,几个原本在说话的员工,瞥见她,立马噤声,转而窃窃私语。

    “真是她泄漏的?”

    “不确定,真是她的话,太没良心了。时瞬对咱们员工那么好,贺总和章特助之前还帮助过她,她脑子有病吧才膊肘往外拐。”

    “肯定是为了钱。”

    “商业机密卖出去一份得大几千万,听说这次泄漏出去的虽然只是一个游戏角色的权杖设计图纸,但最低也值百万了。”

    “都有几百万了干嘛还上班!”寸头男员工惊呼一声,察觉自己声音大,立马压低。

    另一个穿着束腿裤的男同事:“我觉得你们重心偏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甭管是不是她泄露的,都不干净。”他竖起文件挡住脸,“夜偷偷摸摸去高层,你觉得她去干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们是忘了章特助跟她走得近吗?”

    “懂了。”

    “陪睡呗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愠色渐浓,柔和纯粹的瞳孔溢出几分恼意,厚厚的一沓文件被她重重磕在机器上:“长舌妇这个词说的一点都不对,应该叫长舌夫。”

    “男人比女人话多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也不怕烂舌头!”

    朱伊伊暗暗诅咒他们得口腔溃疡,抱起文件就走,没回一样众口嚣嚣的部门,而是去了厕所,门一关,隔绝一切喧闹与探量。

    全世界都清净了。

    拧开水龙头,双手捧着清水冲脸,彻骨的凉意沁入心肺。静谧的环境,冻人的冰水,使得晕晕沉沉的大脑从一团乱麻中抽出来,让朱伊伊以旁观者的视角,慢慢审视。

    事情还没结束。

    是谁举报的不难猜。

    可真的只有夏宁西吗?

    夏宁西虽然是个笨蛋,但不至于如此冲动,冥冥之中,她更像一条闯缸鱼,一个马前卒,一颗被谁用来试探局深或浅的棋子-

    今晚老年大学有活动,朱女士不在家,朱伊伊孕中期不敢自己做饭,怕油烟对胎儿发育不好,在家点了一份外卖。

    外卖员打来电话说送到小区门口,让她下楼拿。

    朱伊伊腹诽外卖员偷懒,之前分明都是送到楼下,随手捞过一件大衣罩身上,蹬掉拖鞋,踩着防滑的长靴出门。

    去拿外卖的路上,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雪。

    对面街停了一辆车,外壳纯黑,车型有点眼熟,不过看不清车牌。

    朱伊伊步履停了一瞬,没多想,拿上外卖就走。

    他人还在国外打官司呢。

    冷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,她拢紧大衣,余光不经意地划过楼下花坛的一抹黑影,视线骤停,脚步旋即顿住。

    老小区黑灯瞎火,树影婆娑。

    贺绅孤身坐在冷硬的长椅里,深灰大衣被雪水浸湿,晕出一片深沉。他两肘撑着膝盖,脊背松颓地塌了下来,指间夹了根燃烧的烟,黑暗中,一点火星明明灭灭。

    他一口没抽,只是单纯而缄默地盯着。

    过了会儿,烟蒂燃烧殆尽,他抬手把烟捻进雪里,漫不经心的动作攫着一股狠劲,露出几分恨意。

    恨谁?

    朱伊伊不知道,她更奇怪这人什么时候回的国,还出现在她家楼下。正准备走近询问,忽然看见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粉色手套,小小的一个,还不及他手掌的五分之一。

    是双小孩子的手套。

    粉嫩粉嫩的。

    他把手套摊在自己的大手里比划,捏捏小手指,又捏捏上面的小熊鼻子,幼稚又无聊的行为,周身的戾气却莫名柔和了下来。

    朱伊伊拎着外卖袋,手松了又紧,最后还是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长靴踩得雪咯吱咯吱响。

    贺绅听见声音,手僵了僵,转头看了过来。

    见到冒着雪走近的朱伊伊,眉额蹙起,起身的同时把粉色小手套揣进了兜里,抄起腿边靠着的黑伞大步迈过去。

    伞骨撑起,挡住漫天雪花,贺绅沉声斥她:“不是让你好好照顾自己吗?出门伞都不带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提溜手里的外卖,示意自己只出来一会儿,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,问:“你不是在国外处理官司吗?”

    “对面公司资金链断了,这次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敲诈时瞬一笔钱。我留南尔在那边跟他们谈判,资金聊妥了就行,我只负责签字。”贺绅默了默,又道,“听说公司出事,我买了最近的一次航班回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他是时瞬集团的负责人,不管是朱伊伊被污蔑成商业间谍,还是Amy自爆身份的事儿,都逃不过他的眼睛。

    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不奇怪。

    朱伊伊轻抿唇:“Amy姐真的是贺米吗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贺家大小姐?”她复问一遍,“你同母异父的亲姐姐?”

    “她是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缓慢地眨了下睫,说不上来是上司突然变前任姐姐的怪异感更强,还是明明亲姐姐就在身边,但交往时贺绅从没与她提过的失落和郁闷感更强。

    “Amy姐为什么隐瞒身份?”

    亲姐弟甚至装得像毫不相识的陌生人。

    贺绅口吻疏淡得像是一个旁观者:“因为想做一个普通人吧。”

    在贺家每个人都得找到自己的位置。

    贺达荣是上一任贺家掌权人,以前有一个心爱的未婚妻,但因为家里逼他联姻,黄了,他终身没娶,也逃不过一身都困在贺家、为贺家忙碌卖命。贺米是长女,在重男轻女的贺家,她的价值就是一个通过联姻带来巨大利益的花瓶,然后结婚生子,为贺家拉拢资源人脉。

    贺米是什么性子,刀架她脖子上都不松口。

    贺绅还记得贺米在纽约跟家里决裂的那天,把老宅的东西砸了个遍,珠宝首饰碎一地,红酒展柜破了个大窟窿,她恶狠狠地指着贺安清,红了眼:“逼我跟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联姻,跟卖女儿有什么区别?你根本不配当一个母亲。”

    她没地去,四处流浪。

    贺绅知道后在香港和京城给她置办了几处房产,贺米难得矜持害羞,推辞着不要,说弟弟养着姐姐像什么话。

    贺绅睨她:“我不养闲人。”

    贺米愣住: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贺绅把时瞬集团的聘用书甩她前面:“给我打工。”

    贺米骂骂咧咧:“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,你不是人!”

    原来是这样。

    朱伊伊呐呐地消化了会儿,又问起别的:“那你跟她的关系——”

    贺绅打断她生硬的话题:“除了贺米,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吗?”

    她倏地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风雪俱寂。

    “你今天很不开心,我看得出来。”贺绅主动戳破她的伪装,久久地凝望后,突然伸手摸了摸小姑娘圆圆的脑袋,“是我不好,让我们伊伊受委屈了。”

    明明不是他的错,为什么要道歉?

    明明今天一整天都好好的,为什么他一安慰心口就止不住地发酸发胀?

    朱伊伊像个卡壳的齿轮慢半拍地转动,压抑一天的情绪如海水涨潮般慢慢翻涌,心里在咕咚咕咚地冒泡泡。在撞进贺绅温柔的眼睛时,委屈地一下子红了眼角。

    他神色微慌,抬起手就要帮她抹泪,朱伊伊先一步背过身,把那颗没来得及掉出来的眼泪使劲往回憋。

    哭个屁啊朱伊伊,你丢不丢人。

    没志气!

    还没唾弃完自己,肩膀就被男人强硬地转了回来,一抬眼,对上贺绅深思熟虑的表情。

    他淡淡启唇,说了一句沉甸甸的话:“朱伊伊,我们公开吧。”

    第57章“贺绅,我想离职了。”

    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抛过来, 朱伊伊茫然一瞬后,瞳孔微缩, 像是被他的话吓到,好半天,嘴唇翕动:“公开……”

    “对,公开。”

    贺绅按在她肩膀的手稍稍使力,谨慎和试探地捱近她:“好不好?”

    温敦低沉的嗓音,强大而安心,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无声蛊惑着朱伊伊,催促她答应。

    就在她快要陷入贺绅深邃的眸光中时, 寒风袭来,冻得人头皮发麻,朱伊伊蓦地清醒过来, 收紧的呼吸骤然放松,她别开脸:“公开,然后呢,以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“已经分了手的前任?未婚先孕的前情侣?我孩子的父亲?”她恨不得给他一拳,让他清醒清醒, “我看你是疯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的答案。”他略微急道。

    伞面倾斜, 风雪悉数从斜下方钻进来, 迷了眼,贺绅语速转为缓慢:“只要你点头, 我们立刻领证, 结婚, 你是贺先生的妻子, 贺太太。”

    贺太太。

    这三个字如一击小锤轻轻敲打着朱伊伊的心,咚咚、咚咚地跳。她脸上没什么大的反应, 拎着外卖袋的手指却用力到充血:“……贺绅,我说过,我不会结婚的。”

    “一辈子吗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是一辈子不跟别人结婚,”贺绅自嘲地勾了勾唇,不死心般,俯首靠近,忽然哑了声,“还是一辈子不跟我结婚?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答案的。”

    她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了他。

    朱伊伊这辈子都不会跟别人结婚。

    但这个别人里包括贺绅。

    男人握住伞柄的骨节霎时青筋暴起,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。望着小姑娘柔和安静的脸,翻涌的情绪渐渐收回,他牵起僵硬的嘴角,尽量维持平和的神色:“你再考虑考虑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吸了吸鼻子,鼻音浓重地嘟囔:“不用考虑。”

    “那这次公司的事情你打算怎么解释?”他道,“部门的小职员是无权私自进入总裁办的,也不会有高层专梯卡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皱起小脸,抿唇,沉默了。

    她要是知道怎么解释,今天在办公室就胡诌糊弄过去了,哪还用等到Amy姐回来。

    “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。”

    下一秒,瞥见男人大衣口袋露出来的一点粉色,手伸进他兜里抢过来,捏捏粉嫩小手套,无赖地甩锅:“我不管,你替我摆平。”

    耍赖皮了。

    贺绅溢出一声短促的笑,被气得:“朱伊伊,你土匪吗?”

    朱伊伊被控诉的一脸羞愧,面上还是维持镇定,真就跟土匪一样地把粉嫩小手套据为己有,揣进了自己的兜里,声音像蚊子哼:“谁让你摄进去的……”

    不然她就不会怀孕。

    没怀孕,没孩子,就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。

    就是怪他!

    贺绅偏额,没听清:“什么?”

    朱伊伊觉得自己脑子冻抽了,才会说出这么一句羞耻的话来。

    “我说,我要回去吃饭了。”她提溜起外卖袋,钻出他的伞,拢紧衣服回家。

    徒留贺绅独自撑伞在雪中站着。

    还顺走了他的手套-

    整晚朱伊伊都没睡好,满脑子都在想事。

    一会儿是夏宁西受了谁的指使,一会儿是贺绅会不会突然公开他们的关系,神经活跃地突突跳。

    第二天本想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上班,被朱女士揪着耳朵骂:“死丫头,上个屁班,给我好好睡觉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精神萎靡,思来想去,跟Amy请了半天假。

    一上午都在睡眠中度过。

    睡饱后人精神了,有劲了,朱伊伊才穿好衣服去公司。

    到了办公室,小部分同事已经吃完饭回来工作。

    见朱伊伊进来,气氛比之昨天轻松不少,没了窃窃私语和暗暗打量,还有几个人点头跟她打招呼。

    朱伊伊错愕数秒,慢半拍地回之一笑。

    放下包,打开电脑,屁股还没捱到椅子边,便见到凌麦疾步跑来,满脸喜色:“伊伊,事情查出来了!”

    这下不止她,整个办公室的都都竖起了耳朵听。

    朱伊伊不禁感叹贺绅光速啊:“文件谁泄露的?”

    “啊,不是那个,我是说查出来谁举报的了,”凌麦一字一顿地愤慨,“夏宁西!”

    朱伊伊听她掰着指头数落夏宁西罪状:“她是副主管,比咱们消息灵通,那天下午就听说集团出了内奸,好啊,隔天就去治安科和总务部举报说你晚上偷摸着去了总裁办,分明就是故意的。一开始治安科的人还不信,她缠着人调监控,半个月前的监控都给她翻出来,咬死说你鬼鬼祟祟,我看她才鬼鬼祟祟吧,自己不好好干活,天天盯着别人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一早猜到是夏宁西举报,反应不大,继续整理桌面的报表后问:“她人呢?”

    “在法务部的会议室。”

    凌麦捂嘴低语:“贺总让我通知你去一趟。”

    翻开一页的报表重新合上,放回原位,朱伊伊轻抿了下唇,只身去了法务部。

    时瞬集团除了顶层的总裁办和秘书部,法务部是最为严肃的地方,洁白无瑕的墙壁,冷灰色调的陈设,人一踏进去,温度都低了几度。

    朱伊伊循着路牌找到会议室,与其说是会议室,其实更像询问室。

    单面镜,单人座椅,一盏昏黄的灯。

    除了不具有执法权,无一处不透露着法律的权威和冰冷气息。

    夏宁西单独坐在椅子上,桌前有一只纸杯,热汽上涌,模糊了她一贯傲气的脸。

    此刻看着竟有些苍白和颓倦。

    朱伊伊推门进去。

    窸窣动静引来夏宁西的视线,她先是一怔,后是强撑起通红的眼眶,不甘心地冷哼:“来看我笑话吗?”

    “你、做、梦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静静地盯着她:“夏宁西,我有时候真的很奇怪,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。”

    “装什么啊你,职场就是勾心斗角,”夏宁西用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瞪人,“Amy挡我升职的路,你跟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,我当然不会对你手下留情。”

    想到什么,她眼睛更红了,抖着唇,不知是想骂人还是想说些什么,最后轻嗤一声:“贺米是千金大小姐,高人一等,我认。至于你,还不是因为抱贺米的大腿,攀上了贺总这个高枝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拧了拧眉:“你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,我早就知道你跟贺总不清不楚的!团建的时候你不在车上,凌麦撒谎说你在第三辆车,呸!没想到吧,我当时就在后门,亲眼看见贺总抱着你下车!”夏宁西抻长脖子,狠着声说,“你一个陪睡的婊子,床上都被人艹烂了吧,小心别把肚子搞大生个野种下来。哦不,像你这种人巴不得生个野种下来,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找男人要钱,真令人恶心!”

    朱伊伊抄起水杯泼夏宁西脸上。

    这是她第一回做出这么不礼貌、不尊重人的行为。

    “你是真蠢还是假蠢?”

    朱伊伊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生气过,胸口不断起伏,情绪一浪高过一浪。死死抓住纸杯,用力到摁瘪,深深地喘了口气:“贺绅是什么身份,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说,靠出卖身体就能博得他的青睐,集团里那么多女人轮得到我吗?夏宁西,你自诩聪明,怎么连这一点都想不到。”

    被泼一脸水的夏宁西正要破口大骂,听见这句,阴沉沉的脸色骤然一僵。

    抓着桌面的指甲倏地绷起,剐蹭出刺耳噪音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恶心我跟贺绅不清不楚的吗?好,我告诉你真相。”朱伊伊双手撑住桌面,起身,靠过去时弯下腰,嘴唇贴近夏宁西的耳朵,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音量说,“我是跟贺绅睡了,但是以男女朋友的名义。”

    “不仅如此,他还跟我求了婚。”

    “没人的时候我都喊他老公。”

    “你满意了吗?”

    夏宁西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,浑身血液倒灌,比昨天知晓Amy身份时还要惊愣。

    会议室的空气渐渐稀薄,朱伊伊身体不舒服,没打算再待下去,起身,往外走:“你说得对,职场勾心斗角,在所难免,但这不是你随便害人的借口。”

    如果她与Amy没多少交集,如果她从不认识贺绅,如果她仅仅是一个普通平凡的打工人,遇到这种事情,她该怎么办?

    只有一个结果啊。

    背黑锅,被行业拉黑,就算澄清所有,还是会被上司穿小鞋辞退。

    “夏宁西,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么好的运气,”明明该用骄傲的口吻怼回去,朱伊伊却忽然有些辛酸,喉头哽咽,“你有没有想过,在现在经济下行的环境里,一个普通的打工人,在过年之前丢了工作,回家看着爸妈看着孩子,有多害怕,有多无助啊。”

    她转身离开,走到门边时驻足下来,最后提醒一句: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你比我懂,别真的犯傻被人当了枪使。”-

    从法务部出来的一路都有人张望,朱伊伊谁也没管,回到宣传策划部后,埋着头,一声不吭。

    慢慢地,双肘失力地趴在桌子上。

    朱伊伊很早就知道自己不适合庞大的集体环境,初高中,大学,乃至如今的公司,她始终无法适应,游离在外。她是个笨蛋,不知道圆滑处世,不会勾心斗角,不会在黑锅甩来之前未雨绸缪。

    没了贺绅,没了Amy,她像棵任人摆弄的小草。

    承认吧朱伊伊。

    你根本就不适合轰轰烈烈的职场,也许温馨团结、齐心协力一步一步打拼的小公司更适合你。

    邹楠说过,他工作室的大门永远向她敞开。

    凌麦担心朱伊伊,也不敢出声,用笔写了张小纸条推过去,跟读书那会儿同桌说悄悄话一样:-

    亲爱的朱伊伊小姐,你愿意下班和聪明可爱的凌麦去搓一顿火锅吗~-

    吃完去看电影呀~-

    求宠幸QAQ

    小纸条看得可怜又委屈,朱伊伊深深叹一口气,刚要开口委婉拒绝,手机叮铃铃地响起来,在静谧的办公室里格外引人注意。

    摁亮屏幕,独属于男人的号码在视线中跳跃,挂断的手指停了又停,最后还是放弃,转而摁住音量键,调为静音。

    跟凌麦说了句稍等,朱伊伊抓着手机去了走廊。

    “喂。”她接通。

    听出她声音萎靡,那边的贺绅顿了顿问:“在法务部没见到你。”

    “跟夏宁西说会儿话就会部门了,你有事吗?”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男人清沉的嗓音透过话筒和现实同步传来,带着低低的磁,伴随着越走越近的脚步,下一秒,声音自背后响起,“想问问你,新开了家餐厅,上新了一款鲫鱼豆腐汤,要不要尝尝?”

    朱伊伊举着手机,隔着咫尺距离望着对面的男人:“……你无不无聊,打电话来专门说这个。”

    “猜你没吃饭。”

    “吃不吃都跟你没关系,还嫌现在不够乱吗?”朱伊伊脑海里不断闪过夏宁西说得那些话,理智告诉她不要乱发脾气,不要迁怒别人,可还是忍不住口气冲了些,“被别人看见了,除了说我偷偷摸摸上总裁办,一会儿又该说我别有用心地勾搭你了。”

    她发火也是细声细气,没半点攻击性。

    在贺绅看来,跟贺米养的那只布偶猫一样,深蓝色的双瞳,发起火来龇牙咧嘴,亮出两只软乎乎的爪子想要吓人。

    凶凶的,很可爱。

    但朱伊伊猜不透他冷淡的脸色在想些什么,缓了缓,察觉自己失态,轻声道歉:“对不起,我有点激动。”

    贺绅想要拥抱的手,克制地抬起又放下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夏宁西跟你说了什么,还是在担心公司机密文件泄露的事?”他语气越发温柔,在无声安抚,“朱伊伊,我在的。”

    只要他在,她什么都不用怕。

    朱伊伊现在像个竖起倒刺的刺猬,两手捂着耳朵,不够,又抱住头。

    不听不听王八念经。

    小姑娘无厘头的动作莫名其妙的,贺绅看得有些想笑,眼皮褶出一条好看弧度,唇角上扬。亲昵和触碰是一个人表达喜欢和宠爱最直观的肢体反应,忍了又忍,他还是抬手,摸了摸朱伊伊软乎乎的小脸。

    他爱她的小梨涡。

    所以幼稚地戳了一下她梨涡的位置。

    朱伊伊左脸被他戳的凹陷一小块,看着,像是笑了,笑得特别甜。

    “很好看。”他也笑。

    “贺绅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她眼神无甚波澜,红唇张开,突然在男人柔软的心脏重重捅了个窟窿:“我想离职了。”

    贺绅的手立时僵住。

    心在慌乱和无措中来回撕扯。

    他一定是听错了。

    第58章“抱歉,我太太身体不舒服。”

    漫长的时间过去, 贺绅的手维持着原有姿势,肌肉酸疼, 血液凝结,他盯着她:“你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坚信是自己听错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咬紧齿关,她也不懂为什么会突然对贺绅说这句话。

    可能是被夏宁西刺激了,也可能是真的厌倦勾心斗角的职场,或是藕断丝连的贺绅。原本计划的一切不断脱轨,让她越来越没安全感,仿佛被谁牵着鼻子走。

    “我说,”她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, “我想辞职。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下巴就被一只大手攥住。

    那只手微抬便轻而易举地强迫她仰起头,与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男人对视。

    贺绅唇角笑意消失的一干二净:“你再说一遍。”

    虎口挤压着瘦削的下巴, 朱伊伊想躲,动作幅度还未展开,男人手指绷起,指腹猛地施力,下巴处的白皙皮肤顿时发红, 受了虐待一般。感受到一股尖锐的刺疼, 她皱起眉头“唔”了声。

    贺绅表情冷淡, 指腹上移,由唇珠一点点磨挲到唇瓣, 反反复复:“喜欢这样吗?”

    不懂他在说什么。

    朱伊伊吃疼地挤着小脸, 默默与他较劲, 偏不出声。

    听见他自顾自地说:“你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以前最喜欢磨。”

    “还求我快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轻了还会自己动。”

    她怔了怔, 刹那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,立时又羞又恼, 这人是不是有神经病,好端端地说什么浑话。

    “你还喜欢什么,记得吗?”贺绅脸色陡然阴沉,他似乎有些失智,公然做出这样暧昧又失态的行为,无暇顾及其他,“你说比起性.爱更喜欢前戏,因为接吻的时候我很喜欢亲你的眼睛和梨涡,这样你能感觉我对你的情意。你还喜欢做.爱的时候听我讲话,最好一边讲一边喘气,因为你想看看我会不会跟平时工作的时候不一样。总裁办的椅子记得吗?你一直都想坐上去感受一下,还有天台的长椅,都没试过,你说你喜欢时瞬集团,你无比庆幸自己的第一简历就投到了这里,你还说要感谢Amy,谢她给了你机会,谢我第一次在你出丑的时候记得你名字,你喜欢这里工作,可是现在!”

    你、要、辞、职。

    他动作忽然温柔下来,描摹着她的五官,语速降为缓慢:“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,伊伊?”

    小姑娘总有点脾气的。

    发泄出来,哄一哄,被她打打骂骂没什么。

    老公哄着老婆应该的。

    贺绅收敛着火气,喉咙在喘息每个间隙都能摩擦出火星,他还是极力克制,怕吓到她,薄唇努力牵扯出一个浅笑:“没关系,我原谅你的玩笑。”

    下巴柔嫩皮肤被蹂躏得通红,朱伊伊“啪”地一下重重拍掉他的手:“我没开玩笑!”

    一开始她就是因为Amy给的狗屎运进来的。

    所以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,别人第一怀疑的就是她的能力,她德不配位,她耍了心机手段,攀高枝,走捷径。

    她揉了揉下巴,下定论:“大集团不适合我。”

    “是因为夏宁西吗?”他满门心思都扑在“离职”两个字上,刨根问底,“还是这次集团内鬼的事?”

    阶级不同,根本就是鸡同鸭讲,朱伊伊不想解释,一把拂开他:“你别管了。”

    旋即大步离去。

    温度骤然下降,氛围僵化得像一团搅不开的面团。

    贺绅仿佛失了力气,朱伊伊微弱的一点力道也能将他推开,左边肢体狠狠撞到墙,腕表直接被尖角磕地“吱呀”一声碎裂。他什么也听不见,视线里只有朱伊伊远去的背影。

    西装裤口袋的手机嗡嗡作响,屏幕暗下又再度亮起。

    就这么焦灼地响了长达一分钟之久,电话即将自动挂断,贺绅终于拿出手机,没表情地接通,一字不语。

    留在洛杉矶的南尔在汇报目前的情况:“情况稳住了,资金和条件都谈妥了,对面也愿意在收到资金注入后的第一时间告知我们时瞬的内鬼是谁,怎么样,你兄弟还是不赖的吧?”

    南家的二公子,再贪玩,也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的。

    南尔得意洋洋地等待被夸夸。

    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对面人吭一声。

    他后知后觉地感应到贺绅的不对劲:”怎么不说话?“

    贺绅不自觉冷着声:“什么时候签字?”

    南尔负责谈判,但话语权仍是贺绅这个时瞬集团负责人:“越来越好,早点揪出内鬼早安心,要不你今晚就飞洛杉矶?”

    “没空。”

    “那明天?”见他沉默,南尔啧了一声,“不是贺绅,你到底在犹豫什么,这不是小事儿,万一对家赶在我们之前又跟内鬼通气使绊子,时瞬可真麻烦了!做生意的最重声誉!”

    电话里的南尔逼逼赖赖,苦口婆心地劝阻。

    劝着劝着都开始骂人了。

    却不知电话这头的贺绅已经陷入两难境地。

    去,朱伊伊要跑。

    不去,集团大雷随时爆发。

    短暂停顿后,话筒传来贺绅的低喃:“她要跑。”

    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南尔倾诉。

    “谁要跑,内鬼吗!”南尔急得声音扬大,“你已经知道是谁了啊,不早说,快逮住他,不惜一切代价。”

    逮住她。

    “内鬼最狡猾了,随时随地隐身,再想找就难了。”

    她一跑再想找就难了。

    “贺绅,不惜一切代价,不计任何方法,留住他。”

    留住她。

    不计任何方法。

    “你在听吗,说话,贺绅?贺绅——”

    电话挂断。

    雪后初霁,傍晚的火烧云红遍半边天。

    宣传策划部在15层,这个位置日升日落都能穿过高楼大厦远眺地平线,光线透过窗户折射在金丝眼镜上,晃眼。

    贺绅摘下眼镜,看着碎裂的腕表,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跟朱伊伊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的一本书,作者邱妙津在《蒙马特遗书》中写过一句话:性.欲、爱欲、死欲三者最强烈的时候是一致的。

    “朱伊伊,你肯定想离开我。”

    他喉结滚动,哑声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不可能的。

    贺绅不是一个好人,最后让他卑劣一次。

    最后一次-

    朱伊伊回到部门后,本要拒绝凌麦的说辞变成了答应,她迫切需要逃离已有的环境,那个环境里没有工作、没有职场、更没有关于贺绅的半点消息。

    充满年味和人气的火锅店最适合。

    吃完,两人在路边散步消食,路过一家母婴店,进去逛了几圈,各自回了家。

    朱伊伊躺进床里的时候全身松软下来,柔软暖和的被褥蒸出骨头里的疲倦,她懒懒地转了个身,腿勾住孕妇枕,抵住肚子,酝酿睡意。

    看来今晚散步还是有点效果,不出一会儿,朱伊伊就陷入沉睡。

    只是睡得不太安稳。

    记忆一下子倒退回她与贺绅的热恋期,久违地做了个梦。

    梦里是贺绅第一次跟她提出结婚的场景。

    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后的翌日清晨,醒来时,手边的床单已是冰凉。脑袋一偏,看见本该睡在她身边的男人孤身站在落地窗前,沉默地抽烟。

    贺绅只围了一件浴巾,上身裸着,腰背遍布抓痕,还有她的唇印。

    “贺绅……”

    她轻轻喊了声,脸上留有事后的陀红。

    背对着她的男人转过来,眉骨清冷:“醒了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拿过床头的睡袍披上,腿还瘫软着,慢慢地挪下床。

    忽然,贺绅转身,正面望着她,掸了掸烟灰,淡淡道:“朱伊伊,结婚吗?”

    结婚该是件郑重庄严而圣洁的事情。

    从他嘴里吐口而出时却像极了问她饿不饿,要不要吃点什么。

    朱伊伊愣在了当场,被心上人求婚,她应当高兴的,喜极而泣。可看着贺绅冷淡的眼神,随时能抽身而退的口吻,她竟有些难过,亮晶晶的杏眼,黯淡下来。

    于是那声“好”变成了“我考虑考虑”。

    时间转瞬即逝。

    朱伊伊再睁开眼,已是早上七点一十,跟平时起的差不多。

    她在床上摆了个“大”字,在宁静的清晨里,禁不住想起晚上做得那些光怪陆离的片段梦。稍后,又想起前几天贺绅问她公不公开,以及昨天在走廊里说得近乎放浪形骸的话。

    他是个理智的人,还是集团的管理者,不会作出什么出格的事的。

    对吧?

    秉持着人道主义的信任,朱伊伊暂时将忧虑抛之脑后,起床洗漱。

    “伊伊,明天陪我跟你陈婶一块做糖糍粑粑啊,还要炸萝卜丸子。”朱女士擦着阳台的窗户,想起来说了一嘴。

    “明天上班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今天不是最后一天班吗?”

    “啊,是吗?”

    朱伊伊半梦半醒地打开手机看日历,一愣,还真是上班的最后一天,她傻了。这可是每个打工人最期盼的一天,就跟学生在寒暑假到来前的一天放飞自我坐立难安一样。

    怀孕果真影响记忆力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最后一天工作日,就算是时瞬的员工也难免犯懒,起初七点半就大部分到岗的同事,今天一窝蜂地七点五十还在挤电梯。

    朱伊伊刚进公司大厅的时候被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电梯上下来回运转,一班接着一班,有几个乘专梯的高层白领看不下,好心地招呼几个同部门的职员跟他们一起,饶是这样,电梯口还是堵得跟下饺子一样。

    这样排下去,猴年马月才能到部门。

    朱伊伊摁亮手机,看屏幕时间,已经七点五十五了。

    不到五分钟就要迟到!

    开玩笑,放假前最后一天迟到,全勤奖不要了?

    她几口几口吸完豆浆,咕咚咕咚地吞下,把纸杯扔进垃圾桶,提着步子走过去,留了个心眼,把斜挎包挡在小腹前,避免别人撞到肚子。

    拥挤逼仄人潮里,混合着各种男士香水和女士护肤品的味道,空气渐渐稀薄。气味蛮不讲理地钻进鼻腔,朱伊伊有点犯恶心,捂着鼻子,加快速度穿过人群。

    终于挤到了一个较为宽敞的角落。

    她大口呼吸清新空气。

    喧哗的电梯口忽然爆发出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乱上加乱:“哪个死变态摸我屁股,要不要脸!”

    “有病吧挤什么挤,排队啊。”

    “谁挤你了,明明是你先碰我的,死流氓。”

    “都说了排队……”

    朱伊伊捂着口鼻,回头去看,乱糟糟的人群因为起了争执在相互推搡。突然,一个男人被谁踹了一脚,踉跄地朝她扑来,势头猛烈。

    怀孕四个多月的孕妇被撞一下,后果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大脑宕机。

    朱伊伊双手不经思考已经护住微微隆起的小腹,眼看着那人离她越来也近,呼吸被绳索遏制般只进不出,心速飙升,腿一软,整个人往后倒。

    就在脊背即将砸向地面时——

    一双手牢牢扶稳她的腰。

    朱伊伊慢半拍地侧身,偏头,闯进余光的男人西装革履,眉骨清冷,与从前别无二致。

    唯独这会儿正双手扶着她的腰。

    这两天关于她和贺绅的风言风语只增不减,怕谣言更盛,朱伊伊面露尴尬,有意避嫌,护着小腹要退开。

    贺绅却倏地伸手一拽,众目睽睽之下,动作熟稔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,死死扣住,她险些叫出他的名字:“贺……总!”

    男人的大掌宽厚有力:“小心。”

    不大不小的音量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,激起千层浪。

    推搡的众人停下,纷纷转头,看清眼前一幕后,噤若寒蝉。

    像是在看一场虚幻的舞台剧。

    贺绅环视一圈五雷击顶的员工,淡淡启唇说了声“抱歉”,而后寻常淡漠绅士的嗓音,平添了几分宠溺:“我太太身体不舒服,我带她乘高层专梯。”

    所有人:“???”

    贺绅推了推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:“改日赠我跟伊伊的结婚喜糖表示感谢。”

    所有人:“!!!”

    身处话题中心的朱伊伊心跳如擂鼓,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。顾不上其他人震惊八卦的打量,她仅是怔怔地望着贺绅,不可置信地摇头。

    疯了。

    疯了。

    无视她的惊愕与茫然,贺绅左手向下,与她十指相扣,不容置喙地侵占性:“另外,关于近期公司的一些流言蜚语,贺某以为,还是有必要向各位解释一下。朱伊伊的高层专梯卡是以我的名义从总务部取出来的,多次进出高层总裁办也是经我授允,至于愈演愈烈的间谍一事,更是荒谬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他笑:“贺太太怎么会是公司间谍呢。”

    喧嚣闹杂的电梯口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全世界都仿佛按下了暂停键。

    “最后,”贺绅站在朱伊伊身后,如一座绵延山峰将她牢牢罩在怀中,双手摁住她微微发颤的肩膀,别人耳里清沉好听的嗓音,在她听来阴恻恻的,“新年快乐。”

    高层专梯适时停在大厅,感应门向两边打开。

    贺绅牵着暗暗挣扎朱伊伊进了电梯,门缓缓合拢。

    大厅外无人知晓,在门缝关紧的下一秒,一记响亮清脆的耳光声响起。

    ——啪!

    男人脸被打得偏向一侧,金丝眼镜歪斜,脸颊呈现出几根鲜红骇人的指印。

    这一巴掌朱伊伊用了十成的力气,打完,手臂抽搐。

    “清醒点了吗?”

    贺绅顶了顶被打红的侧脸,抬手扶稳眼镜,转回头,望着她:“生气了?”

    “先斩后奏的公开,我不该生气吗?”

    “我是在为你澄清间谍和谣言,以后不会有闲言碎语,”他全然不在乎那一巴掌,握住她的手,轻轻揉捏,“你不用再考虑离职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虚伪。”

    就他今天这一遭闹得天下皆知。

    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,她还不知道吗?

    朱伊伊心口连续起伏,咬着牙:“你明明是找我要名分来了!”

    第59章“我就知道搞大我女儿肚子的人是你!”

    她扇人的手被贺绅握着揉了又揉, 另一只手也被他十指紧扣,严格说起来, 他仍然是时刻掌握主动权的上位者。

    “要名分有错吗?”他淡声道,“争与抢本就是商人的本性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问过我意见!”

    “我问过,”贺绅停下揉捏她掌心的动作,修长分明的骨节直起,缓缓插.进朱伊伊的指缝中,指跟与指跟厮摩着,就像他们以前每夜都会做的事一样,亲昵无间, 严丝合缝,“我那天说过公开,让你考虑考虑。”

    “我答应了吗?不答应你就公开, 你强.权专.制啊,清朝在你这里复活了?”朱伊伊恶狠狠地骂他,“奸商,你现在以夫妻身份公开,以后怎么收场, 我在集团以后怎么自处, 你别忘了——我们是证都没领过的前任。”

    最后一句话着重强调。

    贺绅任她发火, 打还是骂全都受了,疏隽的脸色唯有听见“以后”的字眼变了变。

    以后如何自处。

    她还想着以后。

    她不会辞职的。

    被女人一巴掌扇红的侧脸浮起一丝悦意。

    朱伊伊胸腔全是火气, 不懂他昨天好端端地说荤话, 不懂他猝不及防地公开, 现在更不懂他莫名其妙地笑。

    怎么, 还被打爽了?

    她没好气:“笑屁啊笑。”

    男人骨头真硬,要不是她手疼, 一定再给他一巴掌。

    电梯倏地“叮”一声,提示指定楼层已抵达。

    朱伊伊瞥了一眼,是15层的宣传策划部,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来。以公司八卦的蔓延速度,像刚刚发生在一楼大厅的这种爆炸性新闻,不出十分钟就能不胫而走。

    部门的人不会全部知道了吧?

    仿佛印证着猜想,电梯门开的一瞬间,通往部门办公室的走廊站满了人。

    章特助留在洛杉矶,为首的是秘书室的副室长Clin.

    身后则是各部门的主管、经理、助理,全都排成一条长队。

    Clin正欲问好,看见大Boss左脸通红又明显的巴掌印,呆住了,记起上回贺绅脖子上的女人抓痕。目光僵硬地挪到旁边的朱伊伊身上,暗自惊讶总裁夫人脾气不小,果然是个小野猫啊。

    职业素养让她强行吞下震惊,弯腰问好:“贺总早上好,贺太太早上好。”

    背后的若干经理职员很有眼力见地倾身弯腰:“贺总好,贺太太好!”

    声音嘹亮,气势恢弘,几十人硬是喊出了百万雄兵战疆场的场面。

    朱伊伊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,脚往后退一步。

    “别动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她涣散的注意力被贺绅强行从电梯外拉回内部,还没看清,就见到眼前的男人挽了挽袖口,弯腰,蹲下,膝盖微微点地。

    以一种单膝跪姿,俯首在她脚下。

    那双佩戴着百达翡丽腕表和签署资金合同的手,伸向她的鞋,扯开松松垮垮的鞋带,慢条斯理地重新系好。

    众目昭彰之下,一个集团负责人卑躬屈膝给一个小职员系鞋带,宛如幻境般虚假。

    贺绅从不做这些不合身份的事,跌价。

    但他现在做了。

    是真情实感还是故意演戏?

    朱伊伊不知道答案,乱糟糟的思绪搅成一团毛线,耳边全是走廊里众人像是窥探到总裁闺房事的恶趣味般,发出激动兴奋的窃笑声。

    男人脸色如常,反倒是她被笑得双颊发热。

    确认系紧,贺绅抽出手帕擦干净手,起身,牵住朱伊伊,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黑色皮鞋与小白鞋同一时间踏出电梯,极不相配的两种鞋,正如它们极不相配的两位主人。不说,谁又知晓集团负责人和一个小职员在私下里会是交颈相卧、夜夜情话、甚至能名正言顺地孕育一个小生命的关系。

    贺绅送朱伊伊到办公室门口,忽略小姑娘无声飞过来的眼刀,笑的绅士又温柔,动作宠溺地摸摸她的脑袋:“中午我陪你吃饭。”

    吃个屁。

    “工作别太累。”

    要你管。

    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,贺绅眼底的戏谑更甚,单手将人搂过来,俯首,薄唇贴着她耳朵,当着其他人的面不知羞耻,流连忘返地像对新婚不久的丈夫舍不得小妻子:“我上楼工作了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忍到极致,降龙十巴掌已经准备就位,就在她炸毛的前一秒,贺绅终于舍得将她放开。

    走前,驻足对众人道:“这些日子感谢大家对伊伊的照顾。”

    Clin笑:“贺总客气。”

    总务部:“贺总和朱小姐真配啊。”

    治安科:“是啊,我上次就想这么说了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:“……”

    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-

    美术部,女士洗手间。

    吕珮上午去临市见电视台的领导,举杯投箸,觥筹交错,一场衣香鬓影的宴席下来,成功在年前拿下一个大项目,光是季度利润,就足以令人咋舌。

    她是吕家尽心培养出来的大小姐,学识、能力、智慧、手段,无一不超群脱俗。

    吕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红唇眼线,很美。但还是捧了几手清水,拿出卸妆棉将职场浓妆祛掉。

    她抹上裸色唇膏,点了点轻淡的细眉和卧蚕,很清雅的妆容。

    像朱伊伊。

    贺绅不喜欢浓妆,那她就改变风格,他中意的女人是什么样子,她学就好了。

    想到一会儿交给贺绅的策划案,会得到怎样的一番赞美与欣赏,吕珮硬生生地将不合适自己的妆容给看顺了眼。

    她收好东西,拿着文件袋要上楼。

    还没出门,听见几道走近洗手间的脚步,伴随着嘻嘻哈哈地谈笑声。

    “救命,我现在闭眼都是贺总给老婆系鞋带的样子,救命,那手,那青筋,晚上进进出出的时候一定很爽~”

    “闭嘴大黄丫头!”

    “以前没注意,今天发现朱伊伊蛮可爱的,眼睛好大。”

    “她还有梨涡,好甜。”

    “总裁和总裁夫人,大灰狼和乖乖兔,好好磕啊啊啊啊啊……”

    高跟鞋成功地在最后一句话传来时停下。

    吕珮面无表情地堵在洗手间门口。

    笑嘻嘻的几个女员工差点撞到她身上,抬头看是冷着脸的上司,顿时僵住,哂哂地打招呼:“吕总监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?”吕珮走近几步,高跟鞋清脆的“噔噔”声,此刻却听着沉闷压抑。光是把贺绅与朱伊伊的名字放在一起,就能激起她的怒火,“再让我听见你们瞎传,都给我滚出集团。”

    挂着组长胸牌的女人不满地顶了一句:“谁乱说了,全公司都知道贺总今天公开总裁夫人的事。”

    她咕哝:“之前大家传你跟贺总的时候,怎么不说别人胡说……”

    另外两个女员工也低头撇了撇嘴。

    要不是今天这一出,到现在还有不少人以为吕总监才是贺总的对象,谁知道两人压根没半点关系!贺总久居高位,听不见下面人如何传也就罢了,吕总监可是眼皮子底下、耳根边儿上听得清清楚楚,却一点不澄清,这打的什么主意,谁不知道?

    都是职场里的千年老狐狸,玩什么聊斋。

    吕珮大脑轰鸣,握住文件袋的指甲猛地剐蹭一下,刺耳至极。

    她不愿相信,抖唇,冷声追问:“公开谁?”

    “宣策部,朱伊伊。”

    那人察觉自己失言,改口:“贺太太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。

    贺太太。

    两个原本处于平行线的字眼,现在竟然交汇重合。

    吕珮脸一白,涂着裸色唇膏的嘴褪去血色。

    不可能的,计划中的朱伊伊应该受不了流言蜚语选择辞职,而不是莫名冠上“贺太太”的名头。她打探的很清楚,朱伊伊跟贺绅根本没有复合,他们还处在分手阶段!

    她不信。

    一定是这几个蠢女人瞎传谣言。

    吕珮拂开几个女员工,大步流星地往外奔,进电梯,要去按顶层楼,手停下,转而摁了宣传策划部的15楼。

    年假最后一天工作日,又是下班的点,人早就走得差不多。

    宣传策划部也冷冷清清的。

    沿途中零星几个职员与吕珮打招呼,她没施舍半个眼神,径直往宣传策划部的办公室走。

    距离由十米往里缩短,不待走近,视线范围内闯进两道身影。

    男人腕肘里挂着女人的链条小包,右手揽住女人肩膀,坦荡荡地搂着人下楼。

    门合上前,还能听见他笑着问:“想吃什么?”

    吕珮呆滞地停在原地。

    他们真的和好了-

    “吃狗屎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已经词穷到搬出凌麦的口头禅,拍掉贺绅圈住她肩膀的手,抢过自己的包:“谁要跟你吃饭,我要回家。”

    听她嘴里的污言秽语,贺绅拧了拧眉梢,沉声:“你这些话跟谁学的。”

    “跟狗屎学的。”

    贺绅气得发笑,伸手捏住朱伊伊的下巴,把小姑娘的脸捏的嘟起来,她很不高兴地打他手,嘴里还在骂:“你不放开你就是狗屎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到了人来人往的公司大厅,两人的战火暂停。

    怕他又来抱她,朱伊伊腿一迈,率先出了电梯,走过旋转门,出公司的那一刹,外面的寒气直扑而来,还掺着飞扬的尘土和雾气,险些迷了眼。

    京城近些年的雾霾越来越严重了。

    一直到上了车,关门,打开通风换气系统,朱伊伊才松开捂住的口鼻,放松呼吸。

    由于朱伊伊单方面的冷战,开往城南的一路都静悄悄的。

    贺绅知她的小脾气,也不惹她,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处理公务。他没空飞洛杉矶,南尔只能妥协把和解书以及资金注入的合同,用电子档的形式传给他,先线上签署。

    等南尔带回纸质合同,他再重新补签一份即可。

    浏览完毕,贺绅只签了一个笔画便停下,垂下眼皮,盯着笔记本的屏幕,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半晌,调出的一张行程图,拿出手机给章特助发了条消息:查查她。

    章特助:是。

    二十分钟的车程过去,这次停在城南的小街之外,对面就是庄家面铺。

    朱伊伊一声再见都懒得说,拎着包下车,进了面馆。

    年关来吃面的顾客少了很多,位置都是空的,她挑了离门近的空桌,照旧点了一份加辣牛肉面。

    刚坐下,头顶灯光被挡住,一抹黑影投下。

    贺绅坐在了对面。

    “你干嘛?”

    “我也没吃晚饭,”他抽出几张纸巾擦净朱伊伊身前的桌面,擦到蹭亮得能当镜子照才停手,“一起吃吧,我请。”

    随后侧身招呼老板加了一份清汤牛肉面,加葱姜蒜。

    老板在厨房应了声,这个点人少,不用排队等,稍等片刻后老板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出来。加辣的摆在朱伊伊手边,另一份清汤的面,在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贺绅后,推到了他前面。

    朱伊伊乐了,说话夹枪带棒的:“庄叔看人真厉害,一下子就知道谁挑挑拣拣难伺候。”

    贺绅停了停拌面的筷子,刹那后恢复如常,把碗里的牛肉夹进她碟子里。朱伊伊觉得这人好烦,抱起自己的碗,郑重无比地伸出食指,拒绝:“No.”

    他作罢。

    朱伊伊怀孕饭量增大,一碗面吃到见底才饱。倒是嘴上说没吃饭的贺绅,只动了几口,便放下了筷子,盯着她吃得一鼓一鼓的腮帮子看。

    少顷,面馆来了一对年轻小夫妻。

    丈夫手里提着公文包,似是刚下班,妻子穿着家居服,外面套了件棉袄,扶腰坐下的时候,才能看见隆起的肚子。

    是一份月份很大的孕妈妈。

    “老公,我想吃辣子鸡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医生说不能吃。”

    “我就吃一点,”女人用小拇指比划,晃着男人胳膊撒娇,“就一点点嘛老公。”

    男人无声妥协:“就一点。”

    去点餐前疼惜地吻了吻女人。

    温馨甜蜜的一幕,被隔壁桌的贺绅尽览于眼底。

    搭在腿上的手握拳,有些失落。

    “咳咳。”

    一阵咳嗽声拉回贺绅的注意,立马转回头,见朱伊伊吃到辣椒,捂着嘴咳嗽,拿起桌面的水壶,到了一杯温水。起身,走到对面,坐在朱伊伊旁边:“喝点水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脸被呛得通红,端着杯子,咕咚咕咚地灌水,总算缓了过来。她砸吧砸吧嘴,喉咙管里都是辣味,不舒服,把纸杯丢给男人,颐指气使地命令:“再倒。”

    一杯温水推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还要纸巾。”

    他任劳任怨地被她使唤,乐在其中。

    “把包里的漱口水拿给我。”

    贺绅精准地抽出一包绿色薄荷的漱口水,这个时期的孕妈妈口腔容易发炎,朱伊伊最近很注重牙龈健康。他在手里检查几遍,没什么问题,要送过去的手却停在半空。

    看一直顺着她的人没动静,朱伊伊疑惑地偏了偏脑袋:“给我啊。”

    他没动。

    她要伸手去抢。

    贺绅蓦地举高,朱伊伊扑了个空,一不留神栽他怀里,一边骂他“又要搞什么鬼”一边愤怒地爬起来,脊背却按上来只大手。

    “132天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他下巴搁在她肩膀,嗓音低沉而落寞:“你已经整整132天没喊过我老公了。”

    老婆。

    出乎意料的,朱伊伊竟然没挣扎,仍是安分地任他抱着,乖得不像话,似是不忍心推开他。

    贺绅心一下子软了下来,手从背脊移到她的后脑勺,轻轻抚摸。

    不够,还不够。

    大手垂下,贴着她的肚子摸了又摸,他问:“孩子最近还好吗?”

    “我想听听它,可以吗?”

    一分一秒地过去,朱伊伊仿佛睡着了般沉默不语,贺绅温柔的眼神变了变,摸她小腹的手顿住,终于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。

    他迅速松开她,垂眼看,小姑娘满脸惊恐,像是被吓傻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战战兢兢地指向门口:“你看你后面。”

    贺绅皱眉,些许茫然地回头,目光在触及拿着一把崭新杀猪刀的朱女士时,也怔住了。

    朱女士笑地阴恻恻:“我就知道搞大我女儿肚子的人是你!”

    第60章“任何需求我都满足你,包括性。”

    五分钟以前, 朱女士和陈婶刚从菜市场回来,买了十斤猪肉, 一块砧板,一把用来剁排骨的杀猪刀。俩人沿路商量明天糖糍粑粑加不加黄豆粉,经过庄家面铺时,陈婶拍了拍朱女士的胳膊:“你家伊伊谈对象了啊,长得真俊。”

    朱女士应声看去。

    身高腿长、肩膀挺括的男人将她家丫头抱在怀里,手还不老实地在肚子上摸来摸去,朱女士暗骂一声流氓,抄起杀猪刀就往店里冲。

    越走越近才发现流氓有点眼熟。

    几秒后反应过来, 是她的前女婿——贺绅。

    与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,绅士的外表,温雅的气质, 关键是钱权和学识养出来的那股子底蕴,一般人学不来。

    男人摸着肚子温声问:“孩子最近还好吗?我想听听它,可以吗?”

    霎时一股火直冲颅腔。

    还听听孩子,我先让你见见阎王,朱女士悄无声息地靠近, 手里的刀寒光一闪, 晃了朱伊伊的眼。

    小姑娘浑身僵得像块木头, 一动不敢动。

    等贺绅放开她,颤颤巍巍地往背后一指, 男人循声回望, 一眼撞上朱女士蹭亮蹭亮的杀猪刀。

    “我就知道你是搞大我女儿肚子的人!”

    朱女士二话不说拽着贺绅的大衣往外扯:“跟我回去, 说清楚。”-

   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
    早晨公开的事还未平息, 傍晚朱女士又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,杀猪刀被她“嗙”地一声甩在茶几上。

    “我家丫头的肚子是不是你搞大的?”

    搞这个词有贬损之疑。

    况且他们之前是名正言顺要登记结婚的关系。

    贺绅不喜粗鄙的语, 眉宇轻拧,坦荡荡地颔首,换了种说法:“我是孩子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话音将落,一抹黑影唰地落下,速度快得只见残影。等能看清时,厚实木头制成的衣架,已经狠狠地抽在贺绅的肩膀上。

    是疼的。

    干农活长大的朱女士,臂膀堪比一个成年男人,刚刚那下像挥舞着马鞭,在空气中划过时隐约听见簌响。

    但贺绅眼都没眨一下。

    反而朱伊伊被吓了一跳,从小到大朱女士都是动嘴不动手,还是头一回见她打人。

    打的还是外人。

    “妈,”朱伊伊急得拉住朱女士的胳膊,“你干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帮你教训这个负心汉!”

    朱女士脸色阴沉:“既然要分手为什么让她怀孕,你以为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容易吗?你知不知道要受多少人的冷眼?路上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戳她脊梁骨说她不自尊自爱。”

    朱女士年轻时就是这么过来的。

    是她被男人抛弃,是她被别人辜负连累,到头来所有人指着她嘲讽:看,这个女人肯定不正经,肚子都被野男人搞大了。

    “你凭什么糟蹋我的女儿?”

    贺绅垂在裤腿的手攥紧拳头,每一根青色血管都似要爆裂。

    不是愤怒。

    是愧疚在这一刻到达顶峰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声音沙哑。

    “不稀罕你的对不起,”朱女士气得胸膛剧烈起伏,甩开朱伊伊抱住她的手,指着贺绅的鼻子,“你们俩刚刚在面馆做什么,给我说清楚了,你现在跟伊伊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贺绅站在玄关处,门外冷风灌入,喊了声:“伯母。”

    “目前我跟伊伊处在已分手但求复合的状态。”

    心焦气躁的朱伊伊一听,更急了。

    这次她没多加阻拦贺绅跟她妈见面,就是想趁把话说清楚:孩子他有份,但和好结婚就算了。

    谁知道他上来就是一句复合。

    朱伊伊正准备驳斥他胡说八道,被朱女士凶狠一瞪:“死丫头,你给我回房间,没叫你不许出来。”

    她偃旗息鼓地闭嘴,垂头耷耳,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卧室。

    门一关,彻底隔绝所有声音。

    贴着耳朵也听不见半点动静。

    朱伊伊在房间里坐立难安,拿过手机想要求救,还没解锁,凌麦的一通电话先打了进来。

    “麦麦?”

    “伊伊,我刚上集团网站看见消息,夏宁西被解雇了。”她又道,“据说她这种为一己私欲陷害下属的行为,行业内的公司都很忌惮,估计被行业拉黑一阵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
    “就刚刚啊,集团文件泄漏的事应该也快了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思绪搅拌地像一碗坨了的面,嘴巴张张合合半天,呐声说:“我妈刚发现孩子是贺绅的了。”

    那头的凌麦垂死病中惊坐起:“我靠,朱阿姨不得暴走?”

    “已经暴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我脑子很乱。”朱伊伊把手机搁在梳妆台面,自己趴在胳膊里,“而且贺绅一定会趁机跟我妈说些复合的话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呢?”

    她没说话。

    “伊伊,这段时间贺总对你怎么样我是看在眼里的,公司食堂、老年大学、团建还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儿——他很在乎你。如果你之前分手是因为觉得贺总对你没感情,只是为了结婚,可他现在对你的感情还不够深吗?”

    凌麦沉默几秒:“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呢?”

    通话不知何时挂断。

    手机与房间一并陷入沉寂。

    朱伊伊对着梳妆台发呆,望着镜子里的自己,眼前不断闪过交往时的种种,转瞬,又浮现分手后贺绅做的事。

    有危险时他第一选择会护她。

    危机出现他也会无条件地相信他。

    他还很喜欢孩子,记得孕期每个阶段的注意事项,不断祈求她摸摸肚子,听听小宝的心跳,偷偷买小孩子的粉嫩手套。

    太多了,数不清。

    可他以前装着“爱”她的时候,也是滴水不漏,亦真亦假。

    她还能相信他吗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朱伊伊再出房间时,已经过了晚上八点。

    贺绅离开有一会儿了,朱女士在厨房剁排骨,炖了一锅玉米排骨汤,吃晚饭的时候全程绷着一张脸,对傍晚的事闭口不答。

    看样子没被贺绅的“复合”言论说动。

    一时间朱伊伊竟不知是松口气还是悬着心,啄了口浓汤,弱弱地喊:“妈。”

    “闭嘴,吃饭,老娘炖汤累得半死。”

    一句话就堵了朱伊伊的嘴-

    那天的谈话被朱女士归为“秘密”,朱伊伊不具备知情权。

    而贺绅这边也突然没了动静。

    今天是腊月二十八,城南小区喜气洋洋,家家户户锅碗瓢盆叮当作响。

    朱女士在厨房剁肉,朱伊伊在旁边打下手,母女俩打算在除夕夜包顿饺子吃,一共准备了猪肉韭菜、虾仁玉米和芥菜三鲜的口味。

    “妈,准备这么多陷?”

    “怕不够。”

    “就咱们俩吃,这么多够吃两三天了。”

    朱女士不说话,蹲下来在柜台里找面粉,好不容易摸出半袋还过期了。她洗了洗手,解开围裙,下楼买面粉。

    走前,特意叮嘱:“别锁门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应了声“好”,切完菜,靠着洗手池休息,捶腰的手渐渐往上,揉了揉胀疼的胸部。因为到了孕中期,雌激素和孕激素双重作用,她的身体开始出现其他反应。

    小腿抽筋。

    腰部出现坠感的酸。

    还有发胀的胸部。

    她昨晚上网咨询过医生,对方说这段时间要注重保护乳.头,避免穿硬质内衣,破皮发炎很麻烦,孕妈妈不能用药。

    朱伊伊去浴室打开暖灯,撩起衣服检查,那块皮肤红得充血,有破皮的迹象了。她有些烦,大过年的遭这罪,双手背到身后,解开内衣。

    束缚感消失,胀疼的地方勉强好受了些。

    铁门吱呀作响,客厅传来脚步,还有塑料袋放在桌面的窸窣动静。

    是朱女士回来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把内衣挂在卫生间的门柄上,拧开收龙头,用温水熨着:“妈,我床头柜还剩下两个乳贴。”

    “在第三个抽屉。”

    “你拿来一下,我胸胀得疼。”

    脚步停在浴室数米之外。

    顿了顿,按照朱伊伊的指示,进了她的房间,找到两个透明乳贴。

    过了会儿,浴室门被敲响。

    朱伊伊用洗脸巾吸掉水分,手从浴室缝隙往外伸:“给我。”

    外边的人递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怀孕原来真的长胸,我感觉内衣变紧了,要不一会儿你陪我出去买内衣吧?”朱伊伊埋着头,动作小心地往上贴,“还有泡脚桶,小腿也抽筋。”

    想到什么,她脸热了热。

    谈性色变是中国人骨子里的基因,一开口就吃了黄连般,吞吞吐吐,难以启齿。

    “我最近晚上不太舒服,睡不着,”身边只有朱女士一个过来人,这些又都是孕期必须面对的问题,就算朱伊伊脸红得像蒸熟的虾,也得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说,“总是很想……很想那个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办啊?”

    声音小的像蚊子哼了。

    门外久无回应。

    朱伊伊停住贴乳贴,偏头望了过去。

    只一眼,便停下。

    隔着朦胧的磨砂玻璃门,男人驻足在那,身影修长而挺括,缄默地不知站了多长时间。

    隐约可见他脊背僵直。

    是他吗?

    她对贺绅的行程轨迹还停留在前天看到的公司官网——贺绅与律师团队飞往洛杉矶。

    他之前所谓的“资金和解”不过是缓兵之计。

    拿到对面经济犯罪和刑事犯罪的证据后,第一时间告上法庭。至于集团内部泄漏文件的人,竟然是技术部的副经理。区别以往保护隐私而不公布处理结果的做法,这次时瞬发布了事情的来龙去脉,并将全责人的信息全部公开,让行业引以为戒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得牢底坐穿。

    事情落下帷幕,告一段落。

    身在洛杉矶的贺绅忙完就会直接飞纽约,回贺家陪长辈。

    年前他们应该暂时不会再见面。

    他怎么会在她家?

    似是察觉她的视线,外边的人启唇:“是我,贺绅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呼吸慢了半拍,在她家里看见贺绅不差似撞见鬼,前几天那场硝烟弥漫的大战,现在还留有阴影。她匆匆忙忙地穿衣服,顾不得被他听见那些面红耳赤的话,赶人:“你有病吧,来我家干什么,快走,我妈一会儿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语毕,猛地拉开门,与男人对视了个正着。

    外面下着星露。

    他衣服和头发上都沾上湿润的雾气,眼神扫过她的小腿,往上,掠过没穿内衣的上身,最后定格在小姑娘绯红的双颊,他淡定回答:“伯母让我来的,她在楼下跟阿姨聊天,让我把面粉带上来。”

    他还看她的胸?

    朱伊伊骂他不要脸,双手环抱:“我妈让你来有事?”

    “伯母说一起吃饺子。”

    “听错了吧,”她撇嘴,“别是吃棍子。”

    贺绅溢出一声轻笑:“这么想看我挨打?”

    想到朱女士把他往家里请,指定是有什么事,朱伊伊脸拉得比河马还长。她胸胀得厉害,光是环抱着,衣服摩擦也疼,皱着脸走到客厅桌边,把面粉拎进厨房。

    刚想倒水和面,忽然听见他一本正经地问:“胸很胀?”

    朱伊伊冒着热气的脸隐隐发烫,就知道刚才那些话他指定全听见了。

    她装死听不见。

    “胀疼感强烈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乳.房胀痛还是哪里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应该是雌激素影响,身体没有得到一定的爱抚和排解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这话就差把“她、想、要、同、房”几个字挂出来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你丢死人了。

    她深吸一口气,闭眼,把水龙头拧到最大,稀里哗啦,和面搅拌地时候力气也很重,乒铃乓啷。

    以此来盖过背后的声音。

    许是半天没得到她的回应,贺绅没再开口,抬脚离开厨房。

    陀红的脸慢慢冷却,她暗呼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突然,皮鞋踩在地板的磕碰响重新靠近,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朱伊伊的耳朵上,越来越近,直到停在她的背后。

    水流淅淅沥沥。

    “朱伊伊,怀孕很辛苦。”

    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。

    声线低沉而歉疚,像是在冷风里穿梭了一晚,寒风刮得喉咙沙哑:“不管我们是复合还是分手,至少在你怀孕、生产、恢复这段时间,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事。”

    每一位丈夫,在胚胎在妻子子宫里着床的时候,他就欠她了。

    十月怀胎,开膛破肚,鲜血淋漓。

    这是一份需要终生来铭记和偿还的债。

    就在她出神的一瞬之间,贺绅轻轻地、试探地牵住她的几根指头:“所以只要你有需求,我都有责任满足你。”

    “包括性.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