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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81章来自贺绅的“99+”消息——我好想你。

    不知过去多久, 贺绅复抬头,沉默地盯着洋桔梗, 记忆被拉回元宵节那晚。

    眼前浮现出一个名字,邹楠。

    元宵节那天,邹楠的各种反应,贺绅全部看在眼里,他很确定那个毛头小子没对朱伊伊死心。

    而朱伊伊对他的态度很友好,一度坚定去他的工作室谋职。

    仿佛溺水的人看见最后一根浮木,顾不上是真是假,有用无用, 一旦抓住点边角就死死不松开。

    最后一丝希望-

    工作室今晚在录制一首戏曲,负责黄梅戏板块的女生最近得了流感,嗓子哑, 反复录制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。时间已经走到半夜了,邹楠先让几个女生结伴回家,剩下的音频他来调。

    没会儿工夫,录音棚外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
    大门被人往外推开,系在把手上的风铃随之摇晃, 以为哪个同事望拿东西, 邹楠笑:“小周, 又忘带钥匙?”

    没人回。

    只有皮鞋踩在冷硬地面的声响,一下又一下, 仿佛来自地狱的警钟。

    邹楠嘴角的笑容僵住, 电脑屏幕里折射出背后的人影, 修长高大, 是个男人。

    熟悉的、他讨厌的男人。

    他头都不想回,没好气地继续工作:“贺先生有事?”

    “朱伊伊不见了。”

    电脑前的人一蹦三尺高, 蓦地回身,上下打量完贺绅淋湿的狼狈样,肯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了。邹楠想起上回咖啡馆,朱伊伊提到她与贺绅之间藕断丝连,尤其是贺绅变态的控制欲,还红了眼。现在她不见了,谁能保证她不是故意的?没准朱伊伊就是受不了贺绅偷偷溜走的。

    他心里悄悄盘算着。

    邹楠“哦”一声,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。

    但他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,像是有意掩盖。

    贺绅冷声地询问,却是陈述句的语气,似是笃定了人在这:“她在哪。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知道?”邹楠继续坐回电脑前,“我还有工作要忙,贺先生没事就走吧。”

    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彻底点燃怒火。

    背后的贺绅突然爆发,一把揪住邹楠的衣领,阴沉沉地问:“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“你他妈发什么疯?”邹楠受不了地飙脏话,“朱伊伊不在我这里,你是不是有病!”

    攥住衣领的手背筋脉贲起,微微发颤,男人面无表情地逼视着邹楠,似是斟酌他的话是真是假。良久,他缓缓松开,不等邹楠站稳,一把将人推远,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:“最好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失望的同时又不免松一口气。

    如果发现朱伊伊真的躲在这里,贺绅不愿深想他会对邹楠做些什么。

    贺绅将纸巾扔进垃圾桶,大步流星往外走。

    在邹楠看来,他这雷厉风行的速度就是奔着找朱伊伊去的,誓有找不到人就翻天的架势。邹楠心里慌得打鼓,一边想朱伊伊到底去了哪里,一边想他该怎么阻止贺绅。

    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。

    烂人渣。

    “你非要缠着她做什么?”邹楠一脚踹翻凳子,竹筒倒豆般全部吼出来,“伊伊姐她烦你,厌你,要不是有个孩子拴住她,她早就跑了。今晚她莫名其妙的消失,你也不想想为什么,她就是故意离开的!恨不得离你远远的!”

    “你放过她吧。”

    贺绅回首,淡淡望着他,离开的步伐重新折返回来,脚步停在邹楠跟前,不紧不慢地摘掉眼镜,然后一拳挥了过去。邹楠毫无防备地被打倒在地,没等他反应过来,又是一拳挥了过来,正中他的鼻骨,痛的他眼冒金星,“你他妈……”

    一拳。

    “贺绅你敢——”

    又一拳。

    憋了许久的哑火终于找到出口,贺绅冷冷掐住邹楠的脖子,力气不受控地越来越大,掌心下的人因为窒息开始脸色发紫,拍打他的动作慢慢减弱,呼吸也渐渐只进不出,他仍旧没有松手,腕肘肌肉抽搐,嗓音出奇的平和:“我跟她之间的事,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。”

    在邹楠快要窒息晕死的前半秒,桎梏气管的手指终于松开,他大幅度地喘着气,咳得肺部隐隐作痛,都这样了,还不忘沙哑地骂一句:“疯子。”

    贺绅置若罔闻地离去。

    只有他自己清楚,邹楠那番话掀起了不小的波澜。

    在来工作室之前,贺绅还有一丝意念笃定朱伊伊不会离开他,可听了邹楠这么一说,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,崩塌。

    夜晚的京城像一颗明珠,沿着海港路有一座座灯塔,亮着点点星火,是夜间航行者的指明灯。黑夜,渐大的雨势,马路边还未消融的积雪,稍有不慎,每一样都是送命的推手。

    他要死也不是死在这种时候。

    贺绅坐在车里,打着双闪,两手攫紧方向盘,不断加速。

    他要找到她。

    一辆黑色的柯尼塞格在京城各条马路穿梭,碾碎积水倒映的月光,一路疾驰,从黑夜到白昼,不曾停歇。

    朱伊伊像是消失在了贺绅的世界里-

    昨夜京城风雨交加,第二天的宣州晴天艳阳。

    宣州市人民医院。

    病房内,朱伊伊垂头丧气地捣鼓手机,指纹解锁没反应,开机键摁了也是黑屏。原以为一晚上手机没动静是停电关机,她去护士台借了一条数据线,充了半小时,手机还是打不开。

    小男孩那一撞彻底摔坏了。

    至于朱女士,昨天朱伊伊发完火后,一句话没再跟她说过,任凭朱女士怎么说软话道歉也不好使。一个老好人生气,后果很严重,朱伊伊现在就是一个屏蔽所有人的机器,谁也不理,最多也就摸摸肚子里偶尔动一下的小宝。

    直到刚刚给朱女士办理出院手续,朱伊伊才肯施舍般地跟她说几个字,都是“嗯哦好”这类。

    朱女士不服气也只能忍着。

    大姨开着小车来接,降下窗户满脸喜色:“老二,派出所那边来电话了!说这事差不多查清了,就是林海福那鳖孙胡说八道,跟你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朱女士家里排老二,亲戚们都知道她不爱别人喊她名儿,都是唤她老二。一听这话,还有些苍白的脸立马恢复血色,喜出望外:“那我是不是能回京城了?”

    “快了,这两天再做个笔录,走个流程就能走了。”大姨下车接过朱女士的出院行李,转过身,拍了拍朱伊伊的肩膀,劝了劝,“别生你妈的气了,她也是不想你担心。这两天你们俩都在我家住,咱们几个不常见,正好呱呱淡。”

    “呱呱淡”是老家方言“闲聊”的意思,朱伊伊听完绷不住冷脸,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母女俩算是讲和了-

    大姨家在农村,为了带小孙女才在市中心住。

    这几天因为朱女士和朱伊伊的到来,直接把车开回了农村,老家空房间多,也清净。

    一路上苍翠欲滴,枝繁叶茂,京城的寒冬似乎并没有波及宣州,这里已经是初春,风光旖旎。

    下了车,鸡鸣狗吠,院前的池塘里游过一排小水鸭,两边栽着四季青和紫红色月季。往上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座名叫清平庵的庙,还在正月,不少人去上香,袅袅青烟起。

    屋里,朱女士拿着数据线给自己手机充电。

    她高血压昏睡了一两天,电量只有可怜的百分之几,在昨天大姨打给朱伊伊后就关机了。这会儿刚充上电,缓了缓,刚开机,一通来自京城的电话掐着秒表似的弹了出来。

    看着来电人,朱女士怔了怔,喊:“伊伊,你电话。”

    院子里“嘬嘬嘬”逗狗的朱伊伊,抽空问:“谁?”

    “贺绅。”

    被她遗忘了一天的名字蓦地闯进耳廓,她逗狗的手一抖,肉骨头被小黑狗猝不及防地叼走,尖尖的牙齿还刮了下她的手背,疼得她嘶了一声,缩手,摸了摸,生怕破皮。

    她电话打不通,就打到她妈的手机上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洗了洗手,往屋里走,接过手机,等朱女士走了,她也没接,仍是表情寡淡地盯着屏幕,反手挂了。

    那边停了足足有一分钟,像是在猜是朱女士还是朱伊伊,试探地又打来一通电话,再次被朱伊伊毫不留情地挂断。她这副泄愤的行为太过明显,另一头的贺绅转瞬就猜出了是谁,开始了电话轰炸,誓有她不接他就把电话打爆的劲儿。

    僵持了十几分钟,给男人狠狠长了个记性,朱伊伊自己也理顺了一口气,才缓缓接通。

    她没说话,他也不说话,话筒里是一阵无声的寂静。

    “朱伊伊。”男人嗓音病态的沙哑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你去哪了,跟谁在一起,为什么关机?”贺绅声音冷得像寒潭里浸泡的冰,挡不住的怒火,找她找了一夜也没半点线索后,那点理智早就飞到九霄云外,他死命攥着手机,额头青筋暴起,已经在失控的边缘,可只要想到朱伊伊会生气、会放弃他,所有的怒火都在零点零一秒全部噎住。

    他缓慢而长久地喘出一口气,慌乱彻底击溃防线:“我错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管你在生气什么,都是我错了,”太多想要说的话最后只凝成一句祈求,“你回来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我在宣州。”她平声回。

    那边的人默了默,气息陡然变快,紧接着是细碎的动静,门嗙地被推开,行李箱轮子骨碌碌地滑动,他深吸一口气,就在要说话时,朱伊伊预料到他要做什么般,道:“不要来找我,贺绅。”

    他立时就安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孩子很乖,我也很安全,宣州这里一切都很好。你来这里,除了惊动我妈和让亲戚发现我未婚先孕以外,没有任何意义。”朱伊伊听见电话那头的哗啦啦雨声,语速很慢,到了这一刻,反而情绪平静了下来,“是,我生气,但不是因为你联姻,而是你瞒我联姻这件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没拒绝联姻是有难处,瞒着我也是不想我怀孕伤神,你考虑的这些我全部都懂。但是,贺绅,我不是菟丝花,不需要你小心谨慎地护在背后。如果你是打定主意跟我往下走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,我打定主意了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那就把你的烂事一件一件全部解决好!”朱伊伊吸了吸鼻子,把眼底的微末酸意憋了回去,“我来宣州是因为我妈有事,这边忙完了自然会回京城。而你要做的,就是在见到我之前,让我看见你的态度。”

    跟不跟贺绅复合,这是她自己的事,任何人都干涉不了。

    她不想,全世界挽留也没办法。

    她要想,一个贺安清又算得了什么-

    在宣州待的两天半,朱伊伊除了跟姨夫出去逛自家的鱼塘,无聊时候打牌摸麻将,走前的下午,还背着朱女士去了一趟派出所。

    是去见林海福。

    林海福嗜赌成性,还酗酒,经常喝醉了在街上闹事,派出所抓他不是一回两回了。这次派出所民警见他头顶一个大血窟窿,才不情不愿地信了他的话,误以为朱女士真的要杀他寻仇,谁知道啊,又是林海福这个鳖孙胡说八道!

    朱伊伊进怕派出所拘留室的时候,林海福不着三不着两地躺在椅子里,工装服上的水泥已经干涸结团,一动,掉的地上到处都是,不服气地骂骂咧咧:“你们这些警察就是有色眼镜看人,朱盼弟就是故意想杀我,你们不抓她,反过来抓我?有没有个警察的样儿?”

    站在前边的警察上了年纪,五十多岁,长着络腮胡。

    林海福讥笑:“朱盼弟几十年都不显老,好看吧,以前是我搞得老婆。你不抓她,是不是看上她那个半老徐娘了?”

    啪,一记重重的巴掌抽过去。

    声音响亮得整个拘留室都在回荡。

    林海福愣了下,恼羞成怒地要骂人,扭过头对上一张年轻又酷似朱女士的脸时,呆了呆。

    反应了会儿,才记起这是朱伊伊。

    他的女儿。

    脸上火辣辣的痛意袭来,林海福火冒三丈,拍桌而起:“你个不孝女敢打你老子?”

    “你算什么老子,”朱伊伊护着小腹退了几步,屏息忍住他身上的熏天酒气,“林海福,上回我在宣州出差你骚扰我,我没跟你计较。你这回还敢骚扰我妈,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们母女俩,还是几十年前你想扔就扔的玩意儿?”

    面对这个人渣,朱伊伊向来不介意摆出最尖酸刻薄的嘴脸,“我已经请了律师,过些时候就来,你等着进看守所蹲隔十天半个月吧——”她恶狠狠地指他,“别让我再看见你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出了拘留室,和外面的民警商量律师的事。

    宣州温度高,她穿了件宽松毛衣裙遮肚子,外面套件浅棕大衣,脚踩防滑马丁靴,腕肘挎着小包,浑身上下都是京城人才有的气息。怀孕后,她被贺绅养得很好,像一颗雪水里浸泡的圆润珍珠,瘦削的脸多了点肉感,更显靓丽。

    拘留室的林海福上下扫视着这个陌生的女儿,转念又记起同样留有风韵的朱女士,他眼珠子贼溜地转一圈,明白了什么。

    他女儿身边肯定有一个有钱男人。

    林海福笑了笑。

    老天总算没断他后路啊-

    一场冬末的雨下完,整座京城的温度都在回暖。

    朱伊伊回京城时,天已经晴了。

    家里属于贺绅的东西全部清空,丁点不留,但家具厨灶干净的一尘不染,朱伊伊猜是李嫂事先来打扫过。

    朱女士离开京城太久,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,就被陈婶和翠姨两个人左拉右拽地去唠嗑,留下朱伊伊一个人在家。

    在宣州农村住的这两天,去趟镇上不容易,朱伊伊忍着没买手机。今天回到京城,第一时间找了家手机店下单,几个小时后送货上门。

    拿到手机的那一刻,朱伊伊猜到会有不少消息和电话,却没想到,插进电话卡恢复通讯功能时,新买的手机硬生生卡了几分钟。

    她傻眼地看着微信“99+”的消息提示。

    还有数不清的未接电话。

    而最多的全都来自贺绅。

    朱伊伊晃神地盯着看了许久,指腹慢腾腾地点开聊天框,消息无一例外都是在断联去宣州的那天开始发送,直到她与贺绅接了那通电话后结束。

    有文字,也有语音。

    即便已经预料到,朱伊伊还是手指颤了颤。

    她把屏幕往上滑,一直滑一直滑,却怎么也找不到起点,仿佛划拉了将近一个世纪才看到贺绅的第一条消息。

    她静静地点开。

    从第一条开始听他忏悔、挽留、乞求。

    前半段的消息在前天零点结束。

    隔了几个小时,在前天凌晨四五点,男人不知道找了她多久,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,是以何种情绪状态发了一个长达半分钟的语音过来。

    那是他发来的最后一条语音。

    点开,只有一阵只有雨声的沉寂,直至语音条快要结束,才响起微末的哽声:“……我好想你。”

    消息结束。

    他何时这么狼狈卑微过。

    朱伊伊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挤压,将里面的酸涩全部挤出来,鼻腔也跟着发酸发胀,眼角红了红。前面成千上百的深情告白,似乎怎么也比不过这一句话来得冲击大,眼泪不听话地掉一颗下来,朱伊伊把脸埋进枕头里,心疼又心酸。

    “笨蛋。”

    第82章既然如此,那就一起下地狱吧。

    今夜愉快既然如此,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。

    骂完贺绅,朱伊伊抽了抽鼻子, 偷摸着给男人改了个分数。

    看着几个阿拉伯数字,哭完的眼皮越来越重,她有择床的毛病,在宣州老家睡得不安生,回到自己房间,深处的睡意和疲倦渐渐涌了上来。

    再醒来时,是朱女士用锅铲敲碗喊她吃饭。

    客厅到厨房蔓延着玉米排骨汤的浓香,还是朱伊伊爱吃的鲫鱼豆腐, 亮晶晶的汤面飘着几根翠绿色的青菜叶。

    朱伊伊肚子咕噜噜叫:“好香啊。”

    “香就多吃点,五个月了肚子还那么小。”朱女士拍了拍朱伊伊的肚皮,圆圆的, 鼓鼓的,但是不大,比起她当年怀孕的时候还要小不少。

    “医生说我骨架小,孩子个头也小,正常, ”朱伊伊皮笑肉不笑, “再说, 我要肚子大我还不敢去宣州接你回来呢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朱女士悻悻地闭嘴,连忙岔开话题:“上午回来的时候客厅摆了一束花, 都蔫了, 我就扔了。刚买菜回来, 家门口又摆了一束花, 你新买的?”

    朱伊伊啃排骨的动作停下,顺着朱女士指的方向看了过去。

    客厅的玻璃瓷瓶中插了一束新鲜洋桔梗。

    瓷瓶是元宵节她给钱让李嫂买的, 花也像极了她捡的那束,不过看花瓣的成色,应该是刚刚定的。

    不用猜也知道是谁送的。

    朱伊伊垂下眼:“不是,贺绅定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要吗?”这几天,朱女士隐约察觉出朱伊伊和贺绅之间发生了些什么,可她没问,也不再像之间那样发表意见。

    经过宣州一事,朱女士打心底觉得朱伊伊长大了。她不再是以前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,不知不觉中,朱伊伊比她高出了一个头,出落得亭亭玉立,有自己的主见和思考,很多事情考虑的比她要周全。

    她老了,不能再自以为是地用长辈的思维施压。反正她就这么一个女儿,结婚不结婚,有钱没钱,有多大的出息都无所谓,朱伊伊做什么选择,她支持就好了。

    “要,养着吧,”她埋进碗里喝汤,“浇水什么的我自己来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没想到接下来的每天都有一束花。

    洋桔梗、满天星、红玫瑰,还有小雏菊。小雏菊是最丑的,参差不齐,一看就不是花店专业的手艺,朱伊伊一猜就知道,这肯定是贺绅自己包的。

    他惯会玩些幼稚却又不引人反感的小把戏。

    贺安清还在京城虎视眈眈地盯着,稍有不慎就在背后捅刀子,朱伊伊让他把烂摊子收拾完前不要来找她,他就真的不来,但心底肯定郁闷,还不服气。集团和贺家的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,一时半会解决不了,他想她,特别想,还害怕她把自己忘了,于是就搞这些幼稚的小把戏,借着花在朱伊伊面前随时随地刷存在感。

    她吃饭看见洋桔梗会记起他,客厅看电视瞥一眼小雏菊会记起他,就连早晨打个喷嚏后闻到一丝玫瑰香,还是第一时间记起他。

    别的男人来她家里,他也能借着一束又一束的花宣誓主权。

    这人简直了。

    但朱伊伊还是把每一束花抱回了家,好好地养在阳台-

    这天,朱伊伊下楼扔垃圾回来,短短十分钟不到的时间,门前靠着一束曼塔玫瑰,水粉渐变色,散发着淡淡的花香。

    旁边还挂了一件小孩子的连体睡衣,毛茸茸的,垂耳兔款式。

    朱伊伊习以为常地把东西收回家,正准备关门,楼梯传来脚步声,随后听见有人喊她。

    “伊伊姐。”

    她关门的动作顿住,抬眸,还没叫出名字,一眼看见邹楠嘴角的淤青,更骇人的是他脖子上的紫红色掐痕,根根分明,周遭的血管撑破皮肤似要爆裂,可见当时出手之人下了多大的狠劲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受伤了?”朱伊伊吓一跳,连忙开门让他进屋。

    邹楠今天路过城南,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瞭了一眼,结果真的看见朱伊伊的身影。

    她在下楼扔垃圾。

    她离开又回来了。

    那晚贺绅发疯的样子,谁也无法揣测他是不是对朱伊伊做了什么,又或者不顾她怀孕的身体和想要逃离的意愿,把她强行困在了京城。

    邹楠一着急跑了过来。

    他一寸不落地扫过朱伊伊,眉毛缝都没放过,看她脸色红润,悬着的心放了下来。他摇摇头,示意不进去,低声说:“……我就是来看你好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好得很啊。”朱伊伊最近胃口好睡得饱,回到京城一周就胖了一斤。她上下打量邹楠的颓样,凄凄惨惨戚戚的,欲言又止,“倒是你,怎么搞成这样?”

    邹楠眼神晦暗,喃喃自语,“你好我就放心了……”他扭头就要下楼离开,走了没几步又停在台阶处,“伊伊姐,我虽然没多大本事,但你要有什么难处,我一定会尽力帮你。”

    他背对着,双拳紧握:“会打架算什么,我不信他能在京城只手遮天,警察来了也奈何不了他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眉心蹙了蹙,直觉告诉她不对劲。

    邹楠的伤也许跟她有关。

    “等一下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扶着栏杆走下去,拽着邹楠的袖子,把人从左到右仔仔细细检查一遍,不可置信:“你跟谁打架?”

    他别过头,因为自己是被揍的那个,说出来觉得很损男人尊严:“贺绅。”

    其实问出口时,朱伊伊心底已经有了猜测。

    只是邹楠真的说出那个名字时,还是不免惊诧了许久,倒吸一口凉气:“你们为什么打架?”

    “你前几天背着贺绅跑了,他以为是我把你藏起来,凌晨找到我工作室来质问。果然穿西装的男人没一个好的,霸道无理,控制欲强,就是一变态,伊伊姐,我知道你不想跟他在一起才会离开,我让他别缠着你——”停了停,邹楠为自己挨揍委屈,又为贺绅的卑劣无耻而愤怒,他一个劲儿地告状,“谁知道他跟疯狗一样,上来就咬人,听完一拳揍我脸上!”

    电闪雷鸣的夜晚,邹楠敢肯定,要是贺绅手里有一把枪,他指不定就把冰冷的枪口对准他,一颗子弹爆头。

    一言不合打架,这是小学生才会干的事,朱伊伊想象不出来两个成年人,竟然因为她互殴。看着邹楠这副惨状,仿佛能预料那晚的战况多么恐怖激烈,她紧张地揪住衣摆,犹豫片刻,弱弱地问:“他呢,也受很重的伤了吗?”

    怪不得隔天打电话给她声音都是哑的。

    他还有低血糖。

    淋了雨,还被打,低血糖发作,越想越担心……

    “是我被打。”邹楠一句话打断朱伊伊的脑补。

    他眼神幽怨地控诉:“是我被打,我连他一根头发都没碰着!”

    朱伊伊绷起的双手刚松开,又很快攥紧。

    一面对于贺绅的失礼有些生气,一面对于挨打的邹楠有些愧疚,况且他还是为了她着想,尽管是他无意中误会了。

    “邹楠,那晚的事是个误会,我没偷溜逃跑,是因为我妈在老家临时有事我急着去接她,手机又坏了联系不上。”她边说边回屋掏了几盒药膏出来,内心满是歉意,“不管怎么说,还是要向你道歉,我替贺绅向你说声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她肚子大不能弯腰,还是尽力鞠了一躬,诚意十足。

    邹楠连忙扶住她,心里却不免因为朱伊伊站在贺绅那边而有些失落,他也隐隐察觉出了什么,强撑的眼睛布满红血丝:“伊伊姐,你喜欢他吗?”

    空旷的楼道寂静下来,空气的浮尘缓缓流动。

    朱伊伊呆滞须臾,倏然明白了邹楠的奇怪之处。

    她忍不住后退一大步,一手摸着五个月肚子,一手捂着罪恶感满满的胸口,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,这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混账事。

    惹谁不好,偏偏惹了一个刚毕业的纯情男大。

    怪不得元宵节的时候,贺绅火药味这么冲,原来早看出来邹楠对她隐晦难言的心思。

    “邹楠,你对我有好感,可能是我没掌握好分寸,让你错了一丝错觉。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,我很高兴能认识你,真的!”朱伊伊大学毕业后就没遇见过追求者,拒绝起人来磕磕绊绊,“但我们也只是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那贺绅呢?”

    “我跟他之间不是你误会的样子,贺绅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,他对我挺好的。”朱伊伊脸有点发烧,垂下眼。

    在昏暗逼仄的楼梯间,邹楠的角度只能看见朱伊伊半边侧脸,她不停地颤着眼睫,张开嘴,一个字一个字郑重地说:“如果我会重新恋爱结婚的话,那个人只会是他。”-

    邹楠垂头丧气地下楼了。

    等他彻底离开小区,从他去找朱伊伊那刻起就紧锁在他身上的望远镜才移开,挪回了黑漆漆的楼道,观察的人物变成了朱伊伊,确保她安全到家关门,望远镜的工作才结束。

    “当完快递员,还要当盯梢员。”

    章特助眨了眨干涩的眼球,想他堂堂一个秘书室室长,正事不干,天天掐着秒表给人送花。送花就算了,刚刚他发现邹楠来找朱伊伊,立马通知贺绅,对面当机立断甩来一句“盯着”,他又光荣地多了一桩“盯梢”的工作。

    他感慨生活不易,一边把望远镜收起来,一边拿出电话,任劳任怨地跟自家老板发消息:[贺总,邹楠已离开。]

    对面几乎是秒回:[她呢?]

    [朱小姐回家了。]

    [嗯。]

    看着老板的回复,章特助面瘫脸也不禁涌出一丝美滋滋,终于可以下班了,发麻的腿还没抻直,对面又发来一条:[继续盯着。]

    章特助生无可恋地缩回草丛,随手捡了根树杈,在地上画圈圈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时瞬集团,总裁办。

    得知邹楠又去找朱伊伊之后,贺绅手头的工作都停了下来,望着手机屏幕,专注认真的思绪全部飞远,恨不得代替章特助亲自盯着。

    可他不能。

    眼下时瞬集团独立的进程已经走到最后关头,每一关卡,都要他亲自监督。

    办公桌边的座机忽然响起。

    座机是总裁办专用联系设备,一般情况下除了章特助,很少有秘书敢直接打进来,避免打扰贺绅工作。如今章特助不在,敢公然打过来的只有一个地方。

    贺绅摁了接听键:“说。”

    月离港的管家道:“夫人今晚举行晚宴,说二少爷务必出席,务必。”

    “不去,没空。”

    上回在月离港,贺绅说出一番大逆不道的话,把贺安清气得好些天食不下咽,母子俩这些天一句话也没说。

    管家为难道:“夫人已经把邀请函散出去了,这个点,不少人已经在会客厅等着了。”

    又是这样,每次都是。

    贺安清从不问别人意愿,她想怎么做就得怎么做,旁人没有半点周旋的余地。今晚的晚宴说得好听是给贺绅一个台阶,以此来缓和母子之间的僵硬关系,可又何曾不是贺安清以母亲的身份,来逼迫他低头认错。

    初中时,贺绅前脚还在与好友商量下周的竞赛,后脚就被贺安清猝不及防地送往国际中学就读,她说,我的儿子不需要参加那些华而不实的竞赛,你一毕业就会接管家里的集团。

    高中时,贺绅获得不少射击比赛名次,他不爱射击,但他疯狂迷恋子弹从枪口-射出去的那一瞬间,自由,无拘无束,它想往哪个方向飞就往哪个方向,即便是狂风骤雨也控制束缚不了。

    彼时十七八岁的少年,在千万重压力下,那是唯一得以放松的方式。

    但贺安清摔了他的奖杯,锁住了所有的射击练习室,告诉他,不要玩这些浪费时间的玩意,我在你身上花费的心力,每分钟都是以百万计算。

    那是贺绅第一回反抗。

    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,被强行削平棱角,他连愤怒都只是扯掉脖子上系得规整的领带,脱下贵族学院的校服,然后狠狠扔在地上。严格到苛责的教养使他无法说出难听的话,他仅是安静地、难过地看着他的母亲。

    希望换来一丝她的疼爱与歉意。

    可贺安清只是挥手让管家帮他重新穿好校服、系好领带,从始至终没碰他一下,冷冷地告诉他:“贺家的接班人没有任性的权利,你唯一的选择是,服从、听话。”

    每一次都是这样。

    电话另端的管家还在等着他的答复:“二少爷?”

    年少时憎恨厌恶大过天的事,在如今而立之年的贺绅眼里,不过是如同一只蚂蚁蛰了下。他什么情绪也没有,只是忽然很想知道十七八岁的自己反抗失败,如今的自己再坦坦荡荡地反抗一次,会是什么结果。

    成功也好,失败也罢。

    就像朱伊伊说得那样,至少让她看见他的态度——他就是非朱伊伊不可,打定主意跟她过一辈子了。

    贺绅翻了一页合同,在末端签名,写完绅字的最后一竖,钢笔尖点在空白处。

    “我准时到。”

    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-

    傍晚六点的月离港,灯火通明,宴会厅里高朋满座,宾客盈门。

    “贺家最近晚宴举办得真是勤快。”

    “还不是因为上次搞砸了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

    一身白色丝绸水裙的女人招招手,示意其他好友附耳过来,抹着鲜亮口红的唇张张合合,说着听来的八卦:“贺、吕两家要联姻的消息早放出来了,在座各位都心知肚明。上次晚宴说白了就是两家长辈为了宣布联姻走个过场,谁晓得贺家二少爷根本没出席,就留吕家小姐一个人傻傻招待,个中缘由不清楚,但听说当晚贺、吕两家长辈发了好一通脾气。”

    “那这次的晚宴是为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肯定是为了宣布上次没宣布的事情喽。”

    将这番对话听进耳朵里的吕珮抿唇不语,她是这次晚宴的女主角,时时刻刻都要保持最优雅完美的模样。

    上次闹出的笑话,引来不少非议,还有说她在外面养了小白脸被贺绅发现,他一生气才不出席晚宴的。吕珮听完,登时气得面色涨红,分明是她的未婚夫在外面养了情人,还有了私生子,到头来骂名都扣在她头上。

    今晚的宴席,贺、吕两家比上次更重视,商圈出席了不少长辈,贺安清再三与她保证,今晚贺绅一定会来。

    只要他来,就会借机公布联姻的喜讯,这婚,贺绅非结不可。

    高脚杯中的酒液抿了一次又一次,时间也在一点一点地流逝,七点晚宴开场,现在已经六点四十七。

    不到十五分钟就要开场了。

    可贺绅依旧没来。

    吕珮紧张地握紧杯盏。

    人群倏然一阵喧哗,散落在厅内各处的宾客开始聚集在两边,视线不约而同看向推门进来的人,就在吕珮看过去的那霎,听见有人惊道:“是贺二少爷来了。”

    胸口悬了一晚上的心忽地放了下来。

    她松口气,笑着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不过十几米的距离,吕珮却想了很多,她不祈求贺绅多浓烈的爱意,只需要从朱伊伊那里分一点点,一点点就好。朱伊伊终究只算个外室,她的孩子一样上不得台面,而她与贺绅联姻后就是光明正大的贺太太,光这一点,她就赢过了朱伊伊。

    够了,够了。

    贺绅这个名字在吕珮齿关徘徊数秒,在她要带着欣喜和愉悦的语气喊出来时,男人步履的方向突然掉转。

    他没来她身边,而是自己先去了晚宴中心台,而后一脚踏了上去。

    中心台上立着话筒,等到七点,主持会场的司仪会上台讲话,后续贺、吕两家还会公布联姻的事。

    可现在贺绅却只身站在上面。

    男人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,抬手握住话筒,手腕的百达翡丽腕表在灯光照耀下折射出一抹光,刺了吕珮的眼。

    她一眼就看见贺绅脖子上的领带,那是朱伊伊跨年夜送给贺绅的,过季的、店内最廉价的一款。

    今晚这么郑重的日子他竟然戴这条。

    是公然挑衅,还是已经全然不顾她这个未婚妻的颜面!

    贺绅一一扫过台下众人,最后定格在正前方的吕珮身上,这个打着他未婚妻名义的女人:“大家好,我是贺绅。”

    “非常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贺家的晚宴,来会厅的一路,我听到不少关于宴席的议论。现在是六点五十九,还有三十秒的时间即将开场,在这三十秒的时间里,由我来告知各位本次宴席举办的目的——我的确在不久的将来会步入婚姻的殿堂。”

    吕珮怔怔地望着他,预料到什么,心脏快要跳出喉管。

    下一秒,她就听到男人淡淡宣布:“我的太太,是朱伊伊小姐,她与我一同在时瞬集团共事,日久生情。这一点,吕小姐是最了解的,对吧?”

    全场哗然。

    吕珮呆滞在原地,所有的一切全部脱轨,她傻傻地不知作何反应,只能听贺绅继续冠冕堂皇地说:“不过近日我太太朱小姐身体抱恙,不适合出席宴会,所以今日由我代她出席发言。”

    “最后,再次欢迎各位参加贺家的晚宴。”贺绅淡定地下了台,与震惊到红了眼的吕珮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“那么,今夜愉快。”

    他一如既往笑得温润斯文,不顾全场死一般的寂静,扯了扯领带,严谨规整的温莎结变得松松垮垮,似是褪下了几十年来的绅士皮囊,回归恶劣的本性。

    他跟朱伊伊不痛快,那就所有人都别痛快,一起下地狱吧。

    Bless you.

    第83章“朱伊伊,我只有你了。”

    得知宴会厅出事时, 贺安清刚化完妆。

    她七点有喝参汤保养的习惯,用汤匙喝了几勺, 整理旗袍,起身要往外走,突然见到管家匆匆赶来:“夫人,出事了。”

    不待她问,身后跟着进来的吕珮踉踉跄跄,走到贺安清身边时,强忍的委屈彻底崩溃,忍不住啜泣出声:“太过分了, 贺绅他太过分了,伯母,他今晚这么做根本没有考虑过我半点, 为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她揪着最接近心房的布料,里面如硫酸腐蚀般涌出艰涩的疼意。

    她真的那么不如朱伊伊?

    他们几十年的发小交情,他竟然丝毫不顾。

    寥寥数语就让她成了圈内的笑话。

    可明明许多年前他们也是众人眼中最亲密、最适合的一对。

    “珮珮,”贺安清扶她,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管家浑身冒冷汗, 谁也没想到贺绅直接先斩后奏, 宁愿公然跟贺安清对着干, 也要把自己的婚讯公布,可对象不是吕家小姐, 是别的女人。

    这下商圈的人全部知晓。

    将来即便贺、吕两家联姻成功, 也会落人话柄。

    “二少爷把朱小姐的事说出来了, ”他战战兢兢, “当着全礼宾的面。”

    贺安清捏着手里的玛瑙珠串“啪”的一声断裂,珠子滚落遍地。

    反了天了。

    她这个儿子翅膀硬了, 就开始逃之夭夭造反了-

    月离港的别墅遍布恒温设施,四季温暖。

    只有二楼的射击练习室,空气清冷阴寒,窗面蒙上一层湿润水汽。

    射击练习室的门没锁过,只是关上,除了打扫的佣人鲜少有人踏足。今夜却大大打开,里面时不时传来激光枪穿透靶纸的微末声音。

    贺安清进去的时候,贺绅正背对着她射击。

    室内阴湿寒气迅速将人裹挟,她拢了拢披肩,正欲质问,男人如有所感般,握抢的手指扣动扳机,在她声音泄漏出的前半秒开出一枪,“咻”的一声,激光子弹划破空气,发出指甲剐蹭黑板一样的刺耳噪音,听得贺安清顿了一下。

    并非吓到,而是看着面前这幅景象,竟觉有些熟悉。

    很快,她记了起来。

    在很久以前,母子俩也成这样对峙过一次。

    贺安清厉声禁止他玩射击,摔了他的奖杯,砸坏他的枪。

    在他发脾气反抗之后,她勒令管家关他半个月禁闭,除了日常起居,不能出禁闭室一分钟。

    彼时尚且清瘦单薄的少年,也是这样背对着她,置若罔闻地拿起那柄被砸坏的仿真训练枪,手臂伸直,扣动扳机,嘴型喊出一个无声的“砰”,子弹却永久卡在枪管内,再也打不出来。

    没有人看得见少年的表情。

    只有贺安清,只有他的母亲看见,少年眼角一闪而过的红。

    可她都是为了他好!

    如果没有她这些年的悉心栽培,哪来今天的贺绅,可如今他非但不感谢她这个母亲,还为了一个筒子楼里的落魄女人再三与她唱反调。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给贺家捅了多大的篓子?”贺安清话里全是对他的失望与愠怒,“台下这么多贵宾看着,你一番话说出来,把珮珮的颜面置于何地,把贺吕两家的脸面置于何地?谁给你的胆子先斩后奏!”

    “您不是一直都这样吗?”贺绅稍稍斜额,瞄准靶心,“您可以,我为什么不可以?”

    他蓦地打出一枪:“您说的那些后果,我一个都不在乎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在乎什么,啊?”贺安清的怒火彻底点燃,表面的优雅再也维持不住,顾不上身后还有一大群佣人和管家,几步上前,一把夺过贺绅手里的枪,如十几年前那般,再次恶狠狠地摔在地上,“在乎那个叫朱伊伊的女人吗?你的理智呢,你顾全大局的能力呢,你是不是非要为了这么一个女人跟我唱反调,跟整个贺家对着干?”

    训练室的气氛冷如寒潭,随行的一众佣人大气都不敢喘。

    谁也不敢想短短半个月贺家天翻地覆。

    贺绅漫不经心地盯着地板上的枪。

    当年身陷囹圄的少年没能力反抗,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摔坏的枪,如同看着自己被摔得支离破碎的尊严,一声不吭。这次,他不再像十几年前那般沉默不语,无视母亲的雷霆震怒,贺绅弯腰捡起,在手心把玩,他直勾勾地盯着贺安清,淡淡回了一个字: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以不要贺家,但我要她。”

    一记耳光啪地一声甩过去,贺安清冷下了脸:“我看你是被她下了蛊。”

    消耗殆尽的母子情分,在这一巴掌之后彻底打散。

    贺绅胸腔里有一股火,他拼命压,拼命压,这一压就压了几十年。所以这一刻骤然爆发时,嗓音似是利刃在火石上一滑,溅出火星:“我心甘情愿。”

    所有的情绪都像是被火烧光的荒原,面对贺安清,只剩下了陌生和疏淡。

    他平声告知:“时瞬集团已经从贺氏集团旗下独立出来,不再属于纽约总部的控制,我也不会再做您控制贺家的工具。”

    “以后你是你,我是我,贺夫人。”

    他连一声装模作样的母亲都不喊了。

    先是女儿跟自己断绝关系,现在悉心栽培的儿子又犯混,贺安清气得胸膛不断起伏。她多想跟以前一样,命令管家将不听话的孩子拉入禁闭室,关上几个月,等他们害怕了,软了膝盖,听话服从命令了再放出来。

    可她不想这么做了。

    贺米和贺绅流的都是她身上的血,越长大,脊梁骨变得越硬,碾碎了都不肯折弯一下。

    她要他们乖乖地、主动地过来认错。

    “好,你好得很。”贺安清抚了抚鬓角弄乱的头发,戴好玉扳指,眼里的泪意转瞬即逝,“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,还是时瞬集团的资金硬。”-

    今晚的月离港风起云涌,城南朱伊伊家一样不太平。

    下午,邹楠走后没多久,凌麦就来了,打开门,鞋子一脱,包一甩,抱着朱伊伊就痛哭,嚎得楼上楼下都能听见,温热的眼泪珠子跟下雨似的落个不停,朱伊伊肩膀被她打湿一片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朱伊伊着急地给她抹眼泪。

    凌麦抽噎得话都说不清:“我不活了,天天就知道催婚催婚!女人不结婚怎么了,是犯了什么杀人放火的死罪,要被拉出去枪毙吗?”

    催婚这事没人比朱伊伊更懂,轻声细语地拉着凌麦往客厅走,朱女士不在家,两人说话没什么顾忌:“老一辈的人都是这种想法,觉得儿子女儿结婚生子了,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,搞不懂他们到底有什么任务。”

    凌麦眼睛肿得像被蜜蜂叮了两个大包:“我现在一回家,我爸妈开口闭口就是这个公务员见不见,那个老师会计相不相,你知道最让我生气的是什么吗?”

    今天下班,凌麦路过一家卤菜店,记起爸妈叮嘱她晚上舅舅来吃饭,让她带几个凉菜。她兢兢业业地每个买了一份,兴高采烈地回家,看见的不只是舅舅,还有一个陌生男人。

    男人瘦高个,不年轻,手边牵着一个小男孩,那小男孩一看就是性子顽劣的,见着凌麦第一眼就略略吐舌头:“胖妹!”

    这一句没给凌麦气炸。

    没想到更生气的在后头,舅舅苦口婆心地劝:“小张开了个加工产,一年赚个百来万呢!他今年三十六,也就比你大九岁,离异带个四岁儿子。麦麦,他这条件别家女人都抢着要,舅舅是心疼你才先介绍给你的,你俩今晚先聊聊,明天下午两点小张在品茗居定了位子,你俩再好好处一处?”

    “处个屁处,脑子糊屎了吧!”凌麦抽抽搭搭,“我骂完就哭着跑来找你了,伊伊。”

    她呜呜呜地哭,委屈得不行。

    凌麦父母比朱女士更难说话,还管的严,朱伊伊也垮着小脸: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,反正明天下午我去是要去的,拒绝也得当面拒。”说着,她又耷拉着眼尾,“可是那个男人肯定很难缠,不然也不会直接上我家来。想想我就来气,有时候我真恨不得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凌麦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,目光移向朱伊伊隆起的小腹,欲言又止的。朱伊伊眨了眨眼睛,以为她是想剑走偏锋,一手捂着肚子,一手屈起食指重重地弹了下凌麦的脑袋瓜:“我警告你啊凌麦,怀孕这事不是闹着玩的,千万不要因为不想相亲、不想结婚就去搞个孩子出来,这可不是七天无理由退货的快递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那意思。”她吃疼地捂着额头。

    “那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我是想说我一个人底气不足,你明天陪我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肩膀松了松:“行,你要实在不敢见他,我替你出面说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凌麦今晚不敢回家,怕被爸妈逮着又是一顿训,朱伊伊让她住自己这,在柜子里搜罗一件闲置睡衣拿给她,凌麦接过来去了浴室洗澡。

    朱女士还在陈婶家学酒酿圆子,没回来。

    方才喧闹的客厅骤然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朱伊伊怀孕后神经敏感很多,听着凌麦哭,她太阳穴也跟着胀疼。坐在沙发里缓了缓,安静下来的思绪一件一件梳理今天发生的事情,顿了将近一分钟后,空白的大脑慢慢记起另一个人。

    差点忘了邹楠今天告的状。

    浴室里稀里哗啦地流水,凌麦边洗澡边放“铿锵玫瑰”,有些吵。

    朱伊伊握着手机去了房间,边走路,边发送两条消息过去-

    此时的月离港还未结束晚宴,厅内沸反盈天。

    管家和佣人进进出出,看架势,是在为七点时的那场发言找补。

    贺绅一眼都懒得施舍,出别墅,去地下车库,一脚油门,驱车离开。

    没回伽粤湾,也没去公司,他本想开车去城南小区在朱伊伊家楼下坐着,但怕被她撞见,也怕这一举动更加激怒贺安清,只能作罢。沿着海港路开了会儿,降下车窗,咸湿的海风钻进来时,他侧头看去,远远地望见一座最高最亮的灯塔。

    黑色宾利停在了灯塔的平地前。

    呼啸的海浪如嘶吼的怒兽,不停拍打着礁石,远处还有渔民在摆弄着小船。

    贺绅坐在灯塔下的长椅中。

    今晚的他如愿以偿地报复回去,做了年少时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,心里却没多痛快。贺安清面目可憎的模样不停在眼前闪过,他低下头,摁亮手机,指腹不停地在微信和电话来回切换。

    这个也是朱伊伊,那个也是朱伊伊。

    只要拨过去,就能联系她。

    但小姑娘三令五申警告过,让他把烂摊子收拾完前再联系她,贺绅有认真听她的话,再想也忍着。他叹了口气,准备把手机收起,眼不见为净时,“嗡嗡”震动声袭来。

    下一刻,手机亮起。

    [你跟邹楠打架了?]

    [两个二三十岁的人还打架,幼不幼稚?]

    压抑整晚的低落心情,在看见这两行字时烟消云散。

    贺绅漠然的双眼多了一丝温度,像大海里快要溺毙的人抓到一根浮萍,迅速地打字回复。打完,准备发送过去时,又停下,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。

    最后回了条没头没尾的消息过去,就一个字,但意图很明显。

    [疼。]

    卖惨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朱伊伊收到他消息的时候,在整理墙边的榻榻米。

    她月份大了,跟凌麦睡在一起怕碰着孕肚,就在床边给她捯饬一个小窝出来。铺好被褥和枕头,她才拿过手机,看对面惨兮兮地发来一个“疼”字,怔了怔,随后是哂笑。

    邹楠分明说了他连贺绅一根头发丝都没碰着。

    这明摆着是在骗她。

    朱伊伊坐在榻榻米里,翘脚:[真的假的,伤得那么重?]

    邪恶资本家——39/100:[嗯,很疼。]

    骗鬼。

    朱伊伊陪他演:[伤哪了,好了没?]

    邪恶资本家——39/100:[脸,手,身上都伤了,还没好。]

    嚯,还来劲儿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才不信他,懒得陪他玩些卖惨的小把戏,正欲拨打视频电话过去,她倒要看看伤得有多重。

    没想到对面先一步发了条消息过来。

    邪恶资本家——39/100:[他跟你告状了?]

    朱伊伊打字回:[昂。]

    邪恶资本家——39/100:[那你帮谁?]

    这个时候他还要拈酸吃醋,朱伊伊哭笑不得,手指戳着屏幕打字,“帮你”两个字刚跃然于屏幕,她有些不好意思,又挨个删掉,最后打了“谁也不帮”四个字。

    男人仿佛预估到她要做端水大师,赌气,不想看,于是直接发条语音过来。

    只有短短的数秒。

    朱伊伊愣了下,顾及凌麦在家,她减小几个音量后,将手机贴到耳侧,轻轻点开播放。

    “帮我。”

    男人声带溢出一声短促的笑,他在笑,嗓音里却满是千帆过尽只剩他一人的孤立无援:“帮我吧,朱伊伊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嘴角的笑容僵了僵,她缓慢地颤了下眼,这一刻,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贺绅的颓倦与落寞,心蓦地揪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我只有你了。”他低喃。

    第84章不要Tender,那就送她一个新的Fire.

    贺绅今晚有些不对劲, 朱伊伊本想揶揄他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耳边回响着他说的话, 定下心神,一个视频电话拨了过去。

    对面人没立刻接,估计是没料到朱伊伊会打过来。

    他不接,她也不挂,就这么耗着。

    终于,在微信视频电话即将自行挂断时,另一端的人终于接了。

    手机卡顿一秒后进入视频界面。

    朱伊伊这边灯火通明,安安静静, 贺绅那头黑漆漆的,阴森森的,时不时伴有乌拉乌拉的鬼叫声, 听得人瘆得慌。

    浓郁的夜色似要将男人吞没,他轻声开口:“伊伊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把手机挪远了点:“你这是在哪,乌漆嘛黑的。”

    “月离港外的灯塔。”

    “大半夜的去灯塔干什么?”朱伊伊努力睁大眼睛,借着一点昏暗光线和惨淡的月色,大致看见男人冷白的肤色, 没伤, 但冷湿的海风吹得他脖颈都是贲红色, 被冻得,她声音闷闷的:“穿这么点衣服吹海风, 你也不怕生病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在关心他。

    贺绅凝滞干涸整夜的心, 忽然充盈一丝甘泉, 他深深地凝睇她, 目光灼灼,底处的思念满的快要溢出来:“不冷。”

    心口热热的。

    两人隔着屏幕无声对视着, 朱伊伊本欲询问他今晚怎么了,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,男人炙热的眼神盯得人脸发热,她刚垂下脑袋,就听见贺绅说话:“我想看看孩子。”

    孩子还在肚子里待着,这要怎么看。

    朱伊伊心想这人要么就是醉酒昏了头,要么就是明目张胆耍流氓:“别说胡话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胡话。”

    他认真地说:“看不到,就让我听听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默默谛视着,不到半个月,贺绅明显又瘦了些,清隽的五官愈发锋利。

    尽管他已经极力掩饰周身若有似无的戾气,但言语神态间攫着一股狠意,暴露出他今晚状态的糟糕。贺家与集团的双重担子压着,他不是无坚不摧的铜皮铁骨,自然会有那么一瞬间的累。

    “值得吗?”她没把话说清楚,但彼此间心知肚明她指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“你问我这句话的时候,就值得了。”他答。

    朱伊伊抿了下唇。

    浴室里凌麦还在洗澡,她把房门悄悄关上,解开针织衫,撩起衬衣,露出白净的圆圆孕肚。肚子里的小家伙整天都很安静,一动不动,这会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反应,朱伊伊轻轻拍了拍肚皮,尝试唤醒它:“小宝,小宝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起来跟daddy打个招呼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反复唤了不下十次都无果,朱伊伊放弃,摊手:“这可不是我不让啊,它睡觉呢,喊不醒。”

    视频里的贺绅双腿敞开,胳膊搭着膝盖:“把手机拿近点,话筒贴着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挑了下眉,她不信贺绅有这个本事。

    她照做,把手机贴在肚子上,视频另头的贺绅启唇说:“看来你最近真的很听话,没闹你妈咪。”

    “乖孩子。”

    他笑了下,声音穿过话筒带起一阵细微的风,拂过朱伊伊的皮肤,激起一阵颤栗。她脸有些烫,想要把手机移开,冷不丁地又听男人欠揍地补一句:“睡眠质量这块随你妈,真好。”

    这话朱伊伊就不乐意听了,她眉毛一皱,凶:“你什么意思啊,拐着弯儿骂我?”

    “不敢。”他笑。

    笑屁笑,朱伊伊想往他脸上怼一拳头,还没付诸行动,平静的肚皮突然被里面的小家伙轻轻顶了一下。她立马顿住,屏息,在感受到第二次胎动的时候,眼睛亮了一下:“它醒了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把手机立稳摆在桌面上。

    小小的屏幕正好将她上半身全部框进去,焦点定格在孕肚上。

    新买的手机摄像头很清晰,孕肚随着小姑娘的呼吸慢慢起伏着,一下又一下,肚皮上的轻微动静也能捕捉到。

    贺绅唇角勾起点微末弧度:“宝贝。”

    肚皮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醒了吗?”

    又动了一下,这次幅度大了些,不知是小手还是小脚,兴奋地举上来贴贴。

    “轻一点,”贺绅靠近屏幕,“别弄疼妈咪。”

    互动还没结束,客厅先传来咔哒一声门响,紧接着是拖鞋的踏踏声,是凌麦洗完澡出来了。朱伊伊立马拉下衣服,整理好:“不早了,我要睡了。”

    通话不过才十分钟。

    分开将近半个月,他只看了她十分钟。

    男人眸底闪过一抹失落。

    眼看着凌麦要进屋了,朱伊伊着急挂断,又听见他试探地问:“明天能来找你吗?”

    “明天不行,我有事。”

    默了默,他嗯一声。

    房门被推开的前一秒,朱伊伊手指戳了下屏幕的挂断键,扔掉手机,凌麦正好走了进来:“又降温下雨了,伊伊,明天相亲你穿什么——”

    网络卡顿三秒,接收到来自凌麦的半句话后,视频通话结束。

    “相亲”二字在房间和话筒里回荡着-

    灯塔狂风席卷,海浪翻涌,盖过了视频里最后飘来的半句话。

    不知是“想请”,还是“香气”,或是“相亲”。

    相亲——

    贺绅眉额拧紧,神经因为过度活跃而胀疼,他按了按眉心,认为还是听错了的可能性较大。

    朱伊伊已经孕五月,他们的感情也在慢慢修复,距离复合只一步之遥,这个时候她相什么亲。

    怀着他的种跟别的男人相会?

    做、梦。

    即便说服自己是听错了,心脏仍没有安全感地高高悬起。

    贺绅读书时上过半学期的心理学课程,记得有一种名为“弃猫效应”的心理,简易来说是指一个人被抛弃过一回,当再次回归这段关系时,无法再像从前那般理所当然和胸有成竹,开始变得患得患失,斤斤计较,一个表情乃至一个词都会产生应激。

    在他与朱伊伊这段关系里,他早早陷入了弃猫效应。

    每当联系不到她,便开始听风就是雨,觉得朱伊伊会消失,跟别的男人跑路,带着他们的孩子躲到天涯海角,让他再也找不着。

    报应吧?

    在他们分手以前,朱伊伊曾笑嘻嘻地与他说,“你好忙呀,也不爱跟我说话,感觉你就跟风筝一样,稍微松手就跑掉了”,那时的小姑娘就连委屈也只敢借开玩笑的形式说出来,她故意嬉皮笑脸,好像不在乎,只是她自己不知晓,说出来的那瞬间,她眼底不经意露出来的深深失落。

    现在轮到他来一点一点地来体会。

    如果这是挽回朱伊伊的代价,那他甘之如饴。

    贺绅从冰冷潮湿的长椅里起身,往车走,坐回驾驶室,从储物格里摸出一盒烟。还是许久之前的那包,里面还剩下大半,随意抽出一根,衔在嘴边,翻出打火机,轻擦一声燃起火焰,低头拢火。

    点着后,连烟带盒扔进海里,他没扔打火机,舍不得,那是朱伊伊交往时送的礼物。烟盒扑通一声落进水里,随海浪漂浮,像是将裹挟他一晚上的糟糕情绪一齐卷走。

    抽完一根烟,贺绅驱车离开。

    明早,津市会举行一场拍卖会,是南家与合作商一手置办的,会上的压轴拍品是一颗名为“Fire”的稀有钻石。

    拍卖还未开始,已经喊出天价。

    南尔昨天还发来消息,说不少多金收藏家甚至动了提前高价买走的心思。

    那颗钻石贺绅已经盯了很久,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抵达津市。

    以前送给朱伊伊的Tender,她肯定不会要了。

    她说过,讨厌“温淡如水夹杂算计”的爱情,自然也不会喜欢寓意为“合适”的Tender。

    不管朱伊伊愿不愿意结婚。

    不结,也没关系,那他们就谈一辈子的恋爱,她只需要爱他,他会负责给她同等法律效应的感情与生活。

    如果结……

    那就重新送她一个炙热的、滚烫的、独一无二的婚戒-

    第二天,津市。

    南尔最近几天都在筹备拍卖会的事情,个别藏品还是从国外空运过来,他忙得昼夜两边倒。

    直到拍卖会开场前半小时,他才从别人嘴里听到贺家翻天的消息。

    贺家翻天?

    多么荒诞又可笑的四个字,南尔一笑而过,没当真。

    可当助理掏出手机,把昨晚贺家晚宴不慎流传出来的视频给他看时,整个人都傻了。贺安清步步紧逼,贺绅不会忍太久,两人迟早会内斗,南尔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。

    距离晚宴过去不到一天,月离港那边肯定还没太平。

    比起贺绅在台上公然说出的话,南尔更担心的是他私下里与贺安清的对峙。母子俩一脉相承,贺安清心硬,贺绅骨头硬,想要和解只能是另一方先低头让步,但在他们这儿不可能,完全是个悖论。

    还有视频内刚刚一晃而过的吕珮,镜头摇晃不稳,但还是能捕捉到她微红的眼。

    南尔叹了口气,他早劝过她多回,可就是不听。

    越想越乱,他走出会场,刚要拿出手机给贺绅打电话,忽然见到后台私人休息室的侍者匆匆走过来:“小南总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贺总来了,在休息室等您。”

    南尔一怔,好家伙,他着急担心地想要去找后台帮忙,贺绅倒好,还有心思千里迢迢赶来津市拍卖?

    他真服了。

    后台休息室是私人区域,各种娱乐设施一应俱全,进出需要核验身份,整条走廊都寂静无声。

    南尔进去时,里面散发着淡淡的酒精味,嗅了一下,品出是Black Russian。鲜红如血色的酒液,一杯下去后劲很强,酒力不胜的会产生猛烈重击般的眩晕感。

    台球室隐约传来球体碰撞响。

    南尔走过去,皱眉:“贺家晚宴的乱子传了个遍,你把事情闹这么大,还有空来津市?”

    贺绅背对着他打球,神色淡淡:“那颗钻石还在不在?”

    “在啊——”说完,南尔就懂他为什么连夜都要赶来了,合着还是为了讨朱伊伊欢心,“钻石就在那,没人动。倒是你,现在打算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我把话挑明了,时瞬集团已经分离出来,以后她是她,我是我。”贺绅左手撑着球台,细长的球杆自屈起的指节中穿过,来回滑动几下,砰的一声撞出去,打散一桌台球,各色球体骨碌碌地滚动,落入网中,“我不会再受贺家的控制。”

    近乎断关系的程度了。

    贺家伪装出的几十年平静一朝粉碎。

    南尔准备一车轱辘的安慰或劝说的话,全被贺绅这几十个字给堵了回去,一时间拿不准该说贺绅是情种上身,还是他被怒火冲破了理智:“贺绅,你太冲动了。”

    “贺伯母什么性子,你最懂。她动起真格来,时瞬集团大批项目和资金全都得夭折,关键是没一个人敢帮你,我也不敢!到时候你不光要赔死,你还得把自己搭进去……”他随手拎起一根球杆,指着贺绅的目标白球,轻轻一推,白球不受控地晃动,“就像它一样,你扛得住?”

    白球像黑暗吞噬的巨浪中的一叶孤舟,孤立无援,摇摆不定,只要风浪再高一点,就能将它完全吞没。

    周遭只有台球骨碌碌的滚动声。

    “不试试,怎么知道扛不住。”他回。

    贺绅俯下背脊,手肘发力又是一杆:“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道理,生意人最懂,贺家和朱伊伊我只能选一个。我既然选择了朱伊伊,所有的后果我就是混着血也会吞下去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玩真的?”

    “玩真的。”

    贺绅淡淡地望着他说:“南尔,我玩就要赢。”-

    一场拍卖会结束,拍出天价的钻石“Fire”被贺绅收入囊中。

    其他失之交臂的买家唏嘘不已。

    拍卖会结束还有一场宴席,这是商圈心知肚明的潜规则,拍卖不是重点,交际合作才是真正的目的。

    时瞬集团近些年在京城地位举足轻重,宴席上不少人明里暗里欲与贺绅攀谈。以往这种场合,他都会提前离席,但他今日心情不错,有那么点耐心跟这些人虚与委蛇。

    有人谈及那颗钻石:“听说贺先生是专门为‘Fire’来的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这颗钻石色泽质感都是最为上层,”那人笑着试探,“要是制成婚戒应该很合适吧?”

    贺家晚宴的事已经传遍了,整个商圈都知道贺先生身边有一位捧在心上的太太。二人一起在集团共事,日久生情,相濡以沫。

    贺绅抿了口红酒:“合不合适不重要,我太太喜欢就好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,那是。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贺太太还对什么钻石感兴趣?”那人讨笑,暗里抛出钩子,“我家夫人在南非有交好的开发商,那块对钻石一类很有研究,要是贺太太得空,不如让我家夫人陪着玩一玩?”

    贺绅假意听不出弦外之音:“不了,我家伊伊喜静。”

    道完一句“失陪”便离开了宴席。

    出了喧嚣纷闹的宴会厅,去到走廊,周遭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津市的天要比京城好,多云转晴,万里无云,晌午时分,橘黄色的暖光洒在厅外的廊道上。

    这个点朱伊伊一般起床了,在吃饭。

    贺绅心情也跟津市的天一样多云转晴,扬起唇,拿出手机,找到在助理封存钻石之前拍的一张照片,点开朱伊伊的对话框,邀功似的发了过去。

    打字时,手速忽地慢了下来。

    慢慢腾腾的过去几分钟,他才斟酌地敲出两行话过去。

    [新拍的钻石,叫Fire,]

    [你喜欢吗?]

    预计的回复却迟迟未收到。

    钻石最有代表性的就是“求爱”,怕她有压力,误会他是逼婚不开心,贺绅眉额拧了拧,快速地打字在后面补了一句。

    [不喜欢也没关系,扔首饰盒里,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。]

    仍旧得不到回复,手机安静的如一具尸体躺在他的掌心。

    不知怎地,贺绅突然想起了昨晚视频掐断前,听到的半句没尾的话。

    相亲。

    勾起的唇角一僵,神色半秒内冷了下来,弃猫效应再次将他包裹在一种名为“忐忑不安”的情绪里。

    第85章“不生气了,抱抱。”

    津市正午的光线刺眼, 再次确认已经过了朱伊伊起床的时间,拨了两个电话也没人接后, 贺绅缓缓垂下眼皮。

    南尔从宴会厅找出来的时候,看见的就是男人晦暗不明的脸色,心里咯噔一声。误以为是贺家又生出了乱子,他忍不住扶额,念叨今年的年生真他妈差劲,疾步过去:“这副表情几个意思,京城出事了?”

    贺绅在廊亭下站着,神色冷沉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吓得我, 还以为你妈这么快就出手了。”

    南尔随口地一句话倏地掀起波澜,贺绅握住手机的指节收紧,无人知晓他平淡的脸色下, 已经生出几分慌悸。

    比起相信朱伊伊大着肚子去相亲的荒唐鬼话,贺安清在背后出手的可能性要大得多。

    她还怀着孕,稍有不慎,后果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一旦这个念头涌上来,津市半秒都呆不下去。

    贺绅大步流星地往外走。

    无视南尔在后面喊他, 只身快步地去向停车场, 司机早早在车内等候, 见他来,恭敬地打开车门:“贺先生。”

    津市还有合作商要见, 司机正欲询问接下来要去哪里, 便听见男人沉声吩咐:“回京城。”

    平和的声线下似酝酿着一场暴风雨。

    司机暗自惊讶, 点头应声“是”。

    年后复工的车流量大得很, 公路上川流不息,司机怕生事端, 车速一降再降。贺绅在后场拍卖会喝的Black Russian开始发挥作用,眩晕感一阵高过一阵,呼吸之间溢出浅淡酒精味,他单手撑着额,阖眼忍耐,察觉车速慢下来,掀开眼皮:“再慢,你下午不用上班了。”

    在又一辆车提速开至前面挡路时,男人冷声命令:“超车。”

    而后找到另一个人的号码,拨了过去-

    同一时刻,在城南的章特助接到贺绅来电,登时慌了神。

    他中午掐着点来送花,还带上了贺绅预订的新款包包,跟之前一样挂在朱伊伊家门口。城南筒子楼多得是手脚不干净的扒手,毕竟是名牌包,怕被偷,他走前还特意敲了敲门,等朱伊伊或是朱女士出来拿。

    这一等就是等了两个小时。

    贺绅不在,集团的其他事宜需要过一遍章特助的手,眼看着快到返回公司的时间,他撤下望远镜,丢下手里的树杈,从草丛里钻出来,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灰尘,脚步飞速地往楼道走。

    来到朱伊伊家门前,章特助敲了敲门,没人应。

    这下是真确定家里没人了。

    正思考着门外的花与包包怎么办,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,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,径直从面前路过,最后停在朱伊伊家隔壁,用方言问他:“你找谁?”

    两家是邻居关系,章特助打了个幌子:“阿婆,我来送快递的,找朱伊伊签收。”

    老人热情地把东西抱起来,放自家门边:“她们母女俩都不在家,她妈去庙会了,晚上才回来。伊伊丫头好像是……”

    章特助一声“谢谢”已经要说出口了,又被阿婆两个字堵了回去:“相亲。”

    他一僵。

    章特助面瘫脸露出一丝惊诧:“相亲?”

    “十一点多出门的。”阿婆说完进了屋。

    章特助恍恍惚惚地下楼,开始预想自己把这个消息汇报给贺绅后,会被发配到非洲还是哪个子公司的犄角旮旯,没想出个所以然来,一通催命电话打了进来。

    一时间还以为手机上装了窃听器。

    “喂,贺总。”章特助底气有些不足。

    “在哪?”

    “城南小区。”

    “花和包送了吗?”

    “送了……吧。”

    静默。

    模棱两可的态度在职场是大忌,贺绅对下属的态度一向严苛:“送了就送了,没送就没送,什么就送了吧?”

    章特助紧着呼吸:“送是送了,朱小姐家没人。”

    贺绅:“原因。”

    问出这两个字时,他心里已经在盘算贺安清的行动轨迹,以及她会耍的一些手段。京城不比纽约,国内方方面面都有约束,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将朱伊伊如何,至多就是请去月离港谈话,与上次那般,开出各种条件引诱或逼迫。

    还来得及。

    降下点车窗,津市晌午的风潮湿而闷热,贺绅压着翻涌的心绪吩咐司机“再快点”,一边启唇,欲让章特助回月离港盯着——

    “相亲。”

    章特助猝不及防的两个字打断了一切。

    整个世界都仿佛在这秒被迫按下暂停键,车流和人潮全部消失,潮热的风倏地吹得人浑身发凉。

    封闭的车厢内只有这句话在回响。

    章特助犹豫再三,秉持着说实话才能拿工资的信念,战战兢兢地把消息传递了过去:“据隔壁邻居透露,朱小姐似乎可能是相什么亲了。”

    一句话里全都是小心用词。

    说完,内心忐忑地等待贺绅回复。

    通话却在这一刻陷入了沉寂。

    许久许久以后,话筒才传来沉甸甸的一个字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-

    京城天气回暖不过几天,又开始有下雨的征兆。

    品茗居在城北商业街,从城南打车过去有四十多分钟的路程。

    路上凌麦一直在唉声叹气,朱伊伊在小憩,她孕后嗜睡的反应在车上尤为明显,几乎是上车就眯眼犯困。

    下了车,风呼啦啦地吹。

    朱伊伊拢了拢大衣,缩着脖子,跟在凌麦身后进了品茗居。

    品茗居是一家有名的酒楼,价格昂贵。

    包厢订在三楼,靠马路的一间,落地窗装修,坐在餐桌前能清晰地俯瞰下面的车水马龙。

    凌麦进店后就哆哆嗦嗦的,站在包厢外停滞不前。

    朱伊伊安慰地拍了拍她胳膊:“没事,你进去以后就实话实说,你跟他年纪不合适,强扭的瓜不甜。软的不行就来硬的,说你在公司有中意的同事,年纪小,三观合,过段时间就会跟家里坦白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说好使吗?”

    上回贺绅被邹楠“二十出头”四个字气了一晚上,还要她哄,可见用年龄当打击武器还是很管用的,朱伊伊用力点点头,拍着胸脯保证:“好使。”

    “好,”她支棱起腰背,“我信你。”

    凌麦憋着一股劲儿进了包厢,门砰的一声关上。

    朱伊伊收回视线,没走远,就坐在包厢外的公共休息区,歪倒在沙发里想事情。

    这半个月贺绅不好过,她也没多好过,虽然生活平静如初没出什么岔子,但宣州发生的事始终是根刺,戳她心窝正中央。上回她花钱请了律师,把林海福送进拘留所关了半个月,算算时间,他这两天就会出来。

    出来以后他会不会找来京城,谁也不知。

    这段时间贺绅忙着周旋贺家,如果她这边又出了事,肯定会影响他分神。只能希望林海福没钱没权,不敢来京城闹事,以后他这个人就当死在了宣州,别再来打扰她们母女的生活。

    这么想着,朱伊伊眼前又闪过昨晚视频中男人消瘦的一幕。

    她拉开小包,掏出手机,刚摁亮屏幕,就看见屏保上弹出来的几条消息和未接电话。

    都是来自贺绅。

    她蹙了蹙眉,正准备指纹解锁,距离最近的包厢忽然走出一个人,她吓了一跳,转头看过去,是红着眼睛的凌麦,双手握拳,气得恨不得捅人。

    “麦麦。”朱伊伊连忙起身走近。

    “不好使,我好赖话说尽了都不好使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哪有相亲就直接带着孩子去人家女方家里的,他敢,因为我家里人几天前就收了他的礼,五万块,连我的意见问都不问就收,他们这是干什么啊,嫁女儿还是卖女儿!”凌麦哽咽一声,“我刚跟他说五万块一个子不动全退给他,他说不行,我舅舅在外面欠了债,还跟他借了不少,所以才撮合我跟他,敢情我就是他们用来送人情的……”

    朱伊伊太阳穴一跳,这太过分了,她面含怒气:“我帮你进去说。”-

    包厢里,男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,像是预料到凌麦走不掉,还在那不紧不慢地翻菜单。看见朱伊伊坐在凌麦的位置时,也只是讶异了会儿,道:“你是麦麦的朋友吧,陪着她来相亲的?”

    朱伊伊言简意赅:“相亲讲究你情我愿,麦麦说了不合适,张先生何必强逼。”

    “她家里人收了我的礼,舅舅借了我二十万。”

    “收的礼可以退,欠的债可以还,一码归一码。”朱伊伊调出自己在宣州请的律师照片,“如果张先生执意不答应,那就走法律程序。”

    男人今年三十六,先前相亲的都是些同龄女人,那些女人个个都惦记他的钱,还年纪大,身材走形,他看不上。所以看见二十六七岁还没谈过恋爱的凌麦时,长得年轻,人还单纯干净,心一下子就痒了。

    男人都喜欢雏,这是上不得台面的真话。

    面前的女人比凌麦要纤瘦,眉眼温柔,说出的话倒是强硬。

    他忽然起了点兴趣,“我听麦麦家里人提过她有个好朋友,叫朱伊伊,是你吧,”望着她空荡荡的无名指,又笑,“你俩年纪相仿,看样子你也没结婚?”

    朱伊伊努力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。

    “我有老公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哦,”男人压根不信,笑得眯眼,倾斜着身子靠近,趁朱伊伊没注意,手摸了摸她无名指,“嫁人还没戒指,你老公对你太小气,我不会,哪个女人跟了我,钻石戒指想要几克拉都行——”

    这人还敢揩她油,朱伊伊缩回搭在桌上的手,愠怒攀满双颊,没等她一巴掌甩过去,前方忽地传来一声重响。

    宛如山雨欲来前的一抹惊雷。

    就在朱伊伊抬眸看去的刹那,关紧的包厢门朝两边大开,走廊的人声喧哗与潮湿雨汽一齐飘了进来。

    还有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。

    朱伊伊怔怔地望着半月未见的贺绅,男人如从天降般,霎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。

    无视她的注视,贺绅自顾自地走进,径直停在桌前。

    他不说话,只是沉默地看了会儿陌生的男人,稍后,漫不经心地抬手,拽住衣领,一把将人拎起来。

    神色意外地平静。

    来的路上,京城下起蒙蒙雨丝。

    司机刚把车停稳在品茗居,贺绅就下了车,冒雨赶来。

    从门口到包厢这么几十米的距离,每走一步台阶,他都在劝自己,也许只是错听。在没见到朱伊伊之前,他要冷静,要给她足够的耐心和信任,他的宝贝怀孕已经很辛苦了,他要很疼很疼她才可以。

    所以直到这一秒,他都没有做任何冲动的事。

    贺绅自认为已经足够理智,可当他偏头看向朱伊伊时,所有的平静突然破出一道口子。沾着水珠的长睫颤了一下,水珠叮咚一声砸在镜片上,晕花视线,他摘眼镜的手都在发抖:“你是不是一定得相这个亲?”

    怪他这段时间松懈露了本性,让她见多了他无赖又无理的样子。

    怪他,怪他。

    心脏像一块不停渗着酸水的海绵,他深深喘了口气,很快,重新披上那副绅士皮囊,笑得温柔而诡异:“没关系,你跟我相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以继续伪装成你原来喜欢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“哪怕装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楼外雨势渐大,敲打的窗户噼里啪啦。

    室内沉寂无声,气氛像一团怎么搅也搅不开的面糊,朱伊伊呆滞半天,卡壳的大脑恢复思考能力,茫然地眨下眼,明白了什么。

    真是天大的一口锅。

    她幽幽地瞥了眼揩她油的男人:“解释啊。”

    刚不还嘴皮子很溜嘛。

    男人一脸懵地瞄了眼朱伊伊,又悻悻地瞄了眼贺绅,感觉拽住自己衣领的手像一把贴着喉管的利刃,稍有不慎就会刺破颈动脉。他额头冒出冷汗,没想到一场相亲宴而已,竟然这么倒霉。

    哆哆嗦嗦地扯回自己的衣领,他一边哂笑,一边指向门口吓呆了的凌麦:“这位先生,你误会了,我是跟她相亲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我。”

    凌麦弱弱出声:“贺总,是我,伊伊她陪我来的。”

    一场误会。

    仅仅是一场误会。

    但气氛仍僵滞着,男人额头冷汗滴落,就在要砸到贺绅腕表上时,他蓦地松了力,退开,淡声致歉:“失礼。”

    男人从他桎梏下逃脱,心有余悸地连连后退,顾不得找谁的麻烦,小心翼翼地拿过公文包,脚下生风地往外跑。

    啪一下地带上了门。

    各种看热闹的目光被阻隔在外,纷乱的包厢骤然安静下来,只剩下两人。

    贺绅发梢坠着雨水,肩背也打湿不少,朱伊伊想帮他拍掉雨无从下手,只能从包里抽出几张纸巾:“怎么搞成这样?”

    她伸手要给他擦掉,男人却一躲,避开了她的手。

    她怔住。

    贺绅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平静,不怒,也不质问,只是淡淡地凝睇她。

    “朱伊伊。”他喊得特别轻,好像最后一点支撑力已消耗殆尽,所有的情绪全部如河水涨潮后褪去的空荡一般,什么都没剩。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不想结婚没关系,有没有那两张纸无所谓,我不强求你。”他似乎没想过要听她的回复,一股脑地、气都不喘地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,嗓音自始至终都没变化,“我们只用谈恋爱,你不用对我有什么法律上的责任,我是生是死都跟你没关系,我作奸犯科也跟你没有任何牵扯,你要还是不放心,孩子生下来我也可以不当它名义上的父亲,它跟你姓,我什么都可以不要,你未来十年,十五年,二十年哪怕是下半辈子我也不贪心妄想地祈求了——”

    声音越说越小,直至彻底噎住:“……就这五年,这五年你跟我好好在一起,别看别的男人。”

    “算我求你。”

    语毕,拿过她指间的纸巾,率先转身下楼。

    “外面降温了,我送你回去。”-

    从品茗居出来没一会儿,凌麦就接到家里来的电话。

    一听,竟然是男人因为今天这事上她家要说法去了,登时气的七窍生烟。今天这篓子全都是他搞出来的,她还没找他算账,他倒好,恶人先告状了。

    跟朱伊伊匆匆打了声招呼后,凌麦冒着雨打了辆出租车离开。

    朱伊伊站在酒楼大厅门口跟她挥手,侧身,就看见黑色的宾利车停在街前。

    驾驶座的司机撑着一把伞走过来:“朱小姐。”

    弯腰,扬手,要为她撑伞。

    等了许久却没有动静。

    朱伊伊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厅外,蒙蒙雨丝飘进屋檐打湿她的鞋,她也没躲,直直地望着车内的男人。从出了酒楼以后,他就先一步上了车,坐在里侧,头偏向另一边,不跟她说话,也不理她。

    “不用你,”她对司机说完,挺着肚子往前站了一步,提高声音喊,“贺绅!”

    轻浅的声线穿透雨幕闯进车内,男人冷硬的身形肉眼可见地僵了僵,只有一瞬,还是没看她。

    闷闷地生着气。

    朱伊伊知道今天这事把贺绅吓着了。

    她刚看了微信,发现贺绅是从大老远的津市赶回来的,因为微信和电话联系不上她。有了上回宣州的教训,他心底更不安生,第一时间紧赶慢赶地回到京城,都没坐一会儿,又听说她是相亲,急得不顾礼数直接闯包厢。

    即便澄清是一场误会,他还是用心了。

    才会跟她说出那样一番赌气的话来。

    “今天这事儿我的错。”朱伊伊站在走廊里说。

    她两只手扯了扯小包的链条,“我最近神经很敏感,一点声音都不能听见,不然心脏就突突跳。睡觉的时候手机放枕头边,一响我就被吵醒了,所以我设了静音,你的消息和电话我没看见,不是故意不回。”

    这一点朱伊伊真的没说谎。

    她神经敏感到戴了耳塞也无济于事,晚上,朱女士冲马桶的水声,壁钟指针走路的哒哒声,就是楼下的泰迪犬吠一下,她都能瞬间惊醒。

    可男人还是扭头不看她。

    朱伊伊瘪了瘪嘴,有些丧气:“我都认错了,你怎么这么难哄……”

    小姑娘声音里有些委屈。

    车窗外的雨下得又急又快,豆大的雨珠在地面积起一摊水。

    想着朱伊伊穿得单薄,挺着孕肚站在走廊里,贺绅阖了阖眼,暗自叹息一声。心坎再难受还是转过身,下车,接过司机手里的伞,一步一步朝着走过去。

    “上车,春雨凉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朱伊伊站着没动,招手:“过来。”

    他听话地走过去。

    “再近一点。”

    又近了一步。

    “低头。”

    贺绅脸色疏淡,气还没消,但还是听她的话低下了头。

    朱伊伊久违地、主动地一把抱了过来。

    她踮脚,张开双臂,纤直的胳膊圈住贺绅的腰,把自己塞进他温热宽阔的怀抱里,脸贴着他扑通扑通跳的胸口,隆起的小腹捱着他绷紧的大腿,小宝隔着一层皮肤也在轻轻贴着父亲。

    “不生气了,抱抱。”她软软地哄。

    一瞬间,跌至谷底的心飞上云霄,贺绅仿佛置身于一场名为朱伊伊的风暴,周身未消的戾气顷刻间化为乌有。

    她向来都懂什么最能哄他。

    心口热热的。

    第86章他碰碰她通红的耳尖,笑:“大了。”

    这是时隔半月两人头回线下见面, 司机很有眼力见地放下隔板,隔出一个二人独处空间。

    朱伊伊歪倒在坐垫里, 头抵着窗户,上车就犯困的毛病这会儿消失得一干二净,整个人清醒得能做心算。昨晚视频中的呼啸海风。还有稍显落寞颓倦的男人,再次浮现在眼前,犹豫着问:“昨晚出事了吗?你状态不对劲。”

    “贺家举行了晚宴。”他回。

    朱伊伊不懂他们这些阶级中的弯弯绕绕,但对宴会有所了解,想到另一个人,她猜到些什么, 贺绅几乎与她心中所想的同一秒道出:“为了宣布我跟吕珮的联姻。”

    她呼吸慢了一瞬:“那你?”

    “拒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妈是不是挺生气的?”朱伊伊埋着头,想他在海边的模样,应该不只是生气, 没准还骂他了。

    “嗯,大发雷霆到动手了。”

    她蓦地抬头,望向他。

    今天雨雾蒙蒙,车内光线也暗淡不清,朱伊伊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来回扫视贺绅全身, 最后视线定格在他的左脸。

    她曾经打过的同一个位置。

    没什么变化。

    只是靠近他耳根的地方有条浅淡红痕, 一看就知道是被女人尖锐的指甲划的。

    朱伊伊搭在小腹的手握了握空拳。

    被亲生母亲压制逼迫, 很难受吧。

    以前朱女士性格强势,千万个理由压着朱伊伊结婚相亲, 但在心里永远都把她这个女儿当心头宝, 即便她未婚先孕闯了祸, 朱女士气得骂骂咧咧, 可别人是万万不能说朱伊伊半个字的,不然朱女士能驮着杀猪刀跟人家对着干。

    可贺安清不会。

    比起其他人, 她更像是悬在贺绅头顶的一把锋利钢刀,时时刻刻地束缚、禁锢、威胁。一旦发觉她的孩子有丁点不听话的迹象,那把刀毫不留情地劈下来,皮开肉绽,鲜血直流,她才会高抬贵手地收回。

    她张合双唇半天才轻声问一句:“是不是挺难受的?”

    在公然反抗贺安清后,所有人都在顾虑他能否扛得住,在这场母子相争的局势里他是输是赢。只有朱伊伊懂他,比起生意场上的争斗,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母亲。

    贺绅静静地望着她,什么也没说,伸手从储物箱里捧出一个黑丝绒四方首饰盒,问她:“看看喜不喜欢?”

    朱伊伊想起他在微信里发来的那颗钻石。

    叫Fire.

    与以前他送的Tender是两个极端,一个温淡如水,一个炽热如火。

    想想还挺像贺绅对她的感情。

    以前平平淡淡里夹杂一丝算计,现在轰轰烈烈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她看。

    虽然她今天的确是个让他无端两头奔波的“罪人”,错也认了,哄也哄了,但复合这事上朱伊伊还是很有原则性的。

    她没接,直白地问:“送钻石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婚戒。”他毫不遮掩。

    下一刻,又道:“不过那是几个月前的想法,现在只是一个单纯的饰品。我觉着色泽好看,配你,所以拍下了。”

    听到只是饰品没其他意义,朱伊伊原本该松气的呼吸却莫名堵了下。她把盒子接过来,捧在掌心,打开,是一枚耀眼的钻石,在车内灯光下,微微旋转,还会散出不同颜色的细碎光芒。

    “好看,多少钱?”

    “不贵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睨他,在贺绅那儿便宜就是不要钱,说出不贵两个字价格应该顶破天了,她试探:“单位是什么?”

    百万,千万,还是?

    说真话她指不定会推拒,贺绅随口应了一个中等价格,朱伊伊听完仍不免倒吸一口凉气:“城北金融街的几套房啊。”

    她默默地把小盒子塞在包包最里层。

    一夜奔波,匆匆赶去拍卖会,还饮了些高浓度酒精,贺绅额头隐隐不适。他弓着脊背,双肘撑着膝盖,单手扶额,闭眼休憩。

    车内只有滴答雨声,朱伊伊偶尔偷瞄他一眼,就在她以为男人已经睡过去时,脸隐藏在阴影中的人忽然开口,提起包厢内的一番话:“刚才的话是赌气……”

    他低语:“别当真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当真,”朱伊伊摸着孕肚,小宝在里面不老实地动弹,“我知道你不会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什么?”

    她嗫嚅双唇,没回。

    心底涌出一股悸动,贺绅睁开眼的刹那,人就靠了过去,一手撑着坐垫,另一只手撑住车厢,将小姑娘严实地罩在怀里。目光从朱伊伊的眉眼描摹到红唇,她涂了少量润唇膏,晶莹剔透得像水蜜桃。

    在她的凝视下,缓缓低下头。

    只要她有一点推拒的意思,他都会及时停止。

    但她没有。

    朱伊伊心脏扑通扑通地乱撞,红着脸,在贺绅的唇近在迟尺时,自觉地闭上双眼。想象中的吻并没有落下,一个微凉的触感印在了脸颊,是她的梨涡位置。

    他稍稍用力,脸颊凹陷,露出小梨涡。

    蜻蜓点水,浅尝辄止,很快离开。

    朱伊伊略显茫然地抬眼,见男人似笑非笑的表情,忍不住羞恼:“耍我?”

    贺绅握拳抵唇笑:“我喝酒了。”

    唇齿相贴,舌尖吮-吸时免不了交换口涎。

    孕妇不能碰酒精。

    朱伊伊冷哼一声。

    搞得好像她求他接吻似的,路过这村还没这店了!

    快到城南时,雨已经停了,京城的天气总是一阵一阵的多变作怪。

    不过司机还是升起隔板,递来一柄伞。

    朱伊伊接过,笑着说了声“谢谢”。

    记起上午章特助送花扑空,贺绅在下车前提醒:“今天的花和包放在邻居家,回去记得拿。”

    这半月以来,除了各种各样的新鲜花束,还有许多小礼物。有时是小孩子的连体睡衣,也有孕妈妈防辐射服,还有从各地淘来孝敬朱女士的茶叶,听说今天是包包,朱伊伊如常地收下:“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贺绅低下头给她摆弄伞骨,避免尖锐的伞角划伤皮肤。

    男人低头专注地一点一点检查伞,指节修长,肤色冷白,与纯黑色的伞形成鲜明对比。

    朱伊伊盯了会儿,想起另一件事,掏出手机,点开微信,看着贺绅的备注,编辑出“43/100”的打分数。

    送钻石:+3(超漂亮,酌情再+1)

    比上回39多了整整四分,这可是泼天的富贵。

    刚要退出,想起他刚刚那要亲不亲的欠揍样,朱伊伊报复心大起,坏笑地偷摸减了一分,变成“邪恶资本家——42/100.”

    正在摆弄黑伞的身影僵了僵。

    趁小姑娘没注意,悄悄贴近,在她耳边控诉,语气里透出一丝幽怨:“没及格就算了,怎么还掉一分?”

    朱伊伊把手机扣在怀里,瞪他:“偷窥狂。”

    “没偷看,把伞给你不小心瞥见了。”他把边角都检查一遍的伞搁她腿上,不死心地追问,“所以为什么扣一分?”

    朱伊伊掷地有声地狡辩:“考生没资格了解老师改卷规则。”

    贺绅:“……”-

    当晚,凌麦又回了朱伊伊家,眼睛红通通的,嗓子也哑了,一看就知道是跟家里大吵了一架。

    朱伊伊心底也不好受:“钱还回去了吗?”

    “五万块还是还了,我舅舅借的二十万没法还,太多了。”凌麦坐在床边,抽搭两声,“我妈说这事委屈了我,他们也没想真让我嫁给那男的,就是想借相亲的由头缓一缓,让我舅舅好筹钱。可我还是很难受,他们根本没考虑我的想法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些说白了是你舅舅自己的事,跟你没关系,如果他们再提出要你相亲的话,直接拒绝。”朱伊伊坚定地站在凌麦这边,“别想太多,这几天你就住我家,大不了不理他们。”

    凌麦抽噎地点了下头:“主要是我爸难说通,家里数他最顽固!我妈还没说话呢他就先骂我一顿,整个一大男子主义!”

    “伊伊,真羡慕你只有朱阿姨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拍她肩膀的安慰动作停了停。

    其实凌麦不知道的是,少时的朱伊伊最羡慕的就是别人有爸爸妈妈,有一个完整的家庭。

    唯独她是个特例。

    年纪小时,一些不懂事的男孩子故意取笑她:“猪伊伊,你爸爸呢?猪伊伊没爸爸,她爸爸在猪圈里嘻嘻嘻。”

    为此她暗暗打听过很多次自己的父亲,可不管是外公外婆,还是朱女士,都为此避而不答。

    后来长大,渐渐得知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畜生,朱伊伊由过往的遗憾渐渐转为庆幸,她开始觉得有没有一个健全的家庭也没多重要,与其有一个像林海福那样不负责任、狼心狗肺的父亲,那还不如没有。

    听着凌麦的感叹,她微微失神:“……也许吧。”

    凌麦哭得太狠,澡都没洗就在榻榻米上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朱伊伊却一下子没了睡意,在床上摆了个“大”字,脑袋里一会想林海福,一会想贺安清,忽然觉得她与贺绅在某种意义上倒是同类人。

    过了会儿,她闷闷地翻了个身。

    有朱女士就够了。

    她才不要什么爸爸,呸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凌麦在朱伊伊家龟缩了几天,为了清净,还专门把手机关机。

    两天后才敢开机,一打开,全是电话轰炸。

    她耷拉着脸,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象牙塔,躲了几天还是得面对现实,上午吃完饭,就收拾收拾自己东西,准备回家。

    朱女士在陈婶家学了酒酿圆子,朱伊伊怀孕不能碰酒精,她就专门做给凌麦吃,听到小姑娘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,一个劲竖着大拇指说好吃,朱女士笑的跟朵花似的,骤然听她要走,还有点舍不得,拿了盒酒酿圆子塞过去:“正好我早上做了点,你带回去吃。”

    她叹气道:“你爸妈跟我一辈的,心思是有点犟,你跟他们好好说说,别吵。”

    凌麦忙不迭点头。

    出了门,朱伊伊跟她一起下楼:“我电话通着,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。”

    “算了,你怀孕本来就休息不好,”看着她眼底的乌青,凌麦还挺不好意思的,挠挠头,“我睡觉还喜欢打呼噜。”

    她蹲下来,用一根手指戳戳朱伊伊隆起的肚皮:“小宝,姨姨最近是不是吵着你睡觉了?”

    朱伊伊:“它睡得跟小猪一样。”

    目送着凌麦走出小区,朱伊伊出门前带了一袋厨余垃圾,走到花坛边的垃圾箱,扔进去,扭头要回家,余光倏地瞥见一道身影。

    最近都是阴天,树影婆娑,光线昏暗,朱伊伊有些看不清。

    只能隐约辩清是一个身高中等的男人,短发,有些发福,身上那股黑漆漆的,在朱伊伊望过去且盯着他打量超过一秒后,他一躲,跟一根离弦之箭般销声匿迹。

    她眨了下眼。

    静待一会儿,朱伊伊往家走,边走边掏出手机点开大姨的微信,发了条消息过去。

    [姨,林海福出来了吗?]

    手机嗡嗡震动一声,前些天出了相亲宴的误会以后,朱伊伊都会在不睡觉的时间段,把手机调成震动,以免错过消息。

    大姨:[出来了。]

    大姨:[我今天还看见他去工地干活了。]

    前一秒高高悬起的心脏,在看见后一句补充时又落回了平地。

    林海福还在宣州干活,没来京城。

    刚刚只是看花了眼-

    最近几天,贺绅明显忙碌了起来,除了定时定点给朱伊伊发来晚安,其余的时间很少发来消息。

    这天,凌晨三点,朱伊伊起夜上厕所,回来准备继续睡,突然瞥见睇见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。她勾来孕妇枕头垫腰,捞起手机看了眼,是贺绅发来的一句“晚安”。

    朱伊伊一下子惊醒:[凌晨三点睡觉,你熬鹰吗?]

    那边人似乎没想到这个点能收到她的回复,发:[在国外出差。]

    [刚吵醒你了?]

    吵醒倒不至于,朱伊伊到了孕中期晚上都睡得不踏实。

    她昨天还问过尹医生,说自己肚子不明显,体重变化不太大,到时候生产会不会体力不支,因为孕妈妈怀孕后补充营养、适当增加一些体重是必须的,这样才健康。

    但尹医生说她是胎盘后壁,所以不显孕肚,不过容易压迫脊柱造成腰酸,睡觉有些不适。

    她懒得打字,摁着语音条说话:“没有,月份大,睡眠质量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它闹你了?”男人嗓音低沉温柔,静谧的夜色中,听起来像睡前的安眠曲。

    朱伊伊回了句“没”,接着没头没尾地道:“想听你的声音。”

    很快,那边拨来一个语音电话。

    她接通,把手机摆在耳边,话筒传来他的询问:“想听我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财经新闻还是什么都随便,实在不行,你背乘法口诀。”

    他沉默。

    朱伊伊啧一声,催促:“快点。”

    那端隐约传来一句无声叹息,她憋着笑,自己不好受,就要拉着贺绅一起出洋相。男人刻意放轻的清沉声线,这会儿认命地跟她背口诀:“一一得一,一二得二……”

    朱伊伊的身体渐渐放松,由于怀孕而负重过快的心率平和下来。

    背到九乘九,贺绅顿住,听见这边清浅均匀的呼吸声,声量慢慢压低,直至低不可闻:“九九八十一,还有……”

    “晚安,宝贝们。”

    通话掐断,屏幕熄灭,房间重回一片漆黑。

    无人窥见睡着的人露出一点小梨涡-

    下午。

    凌晨三点多醒了一回,为了睡饱,朱伊伊一觉睡到现在,还赖了会儿床,捧着手机跟凌麦聊天,问她相亲的事处理得怎么样,那边罕见地回了个笑脸,比想象中的顺利。

    朱伊伊舒了口气。

    走到衣柜边,伸进里面翻出几件衣服,一件加绒半身裙和红色卫衣,往身上一套,手突地硌到一块质地冷硬的东西。

    从卫衣口袋里摸出来看,是一张黑色的卡。

    贺安清的卡。

    回宣州前那天,贺安清找上她谈条件,面对一个混迹商圈几十年的老狐狸,她怀着孕,不敢硬碰硬,只能顺势拿了张卡作为缓兵之计。回到京城后,她本以为贺安清还会找上她,并没有。

    猜测是贺绅暗中派人拦住了。

    贺安清是个狠角色,朱伊伊不会傻到跟她正面交锋,这张卡交给贺绅,让他去处理最为稳妥。

    而她最近得花功夫盯着宣州,时时关注林海福的动静。

    翻了翻掌心的黑卡,朱伊伊将它压在首饰盒最底下。

    洗漱完,接着吃了饭,母女俩一起窝在沙发里。

    朱女士在看电视,从回家的诱惑换成俺娘田小草,看一会儿就怒其不争,恨不得钻进去替人家骂回去。

    朱伊伊默默戴上隔音耳罩,乖乖地看胎教动画。

    许是气得心肝疼,朱女士关了电视,去冰箱拿出一袋茶叶,给自己泡了点,闻着清雅的茶叶香,整个人都舒坦了,重新躺回沙发里,嘬一口茶,磕一粒瓜子,惬悠悠道:“这女婿还是有点用的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正好看完胎教动画,摘掉耳罩,幽幽地看过去:“你管谁叫女婿。”

    朱女士笑而不语,架着二郎腿,那姿势要多悠闲有多悠闲,看的朱伊伊莫名想犯欠。她从沙发里起身,顺走朱女士手前的一盘瓜子,端着就往自己卧室跑,欠嗖嗖地笑:“嘴巴都溃疡了,还吃。”

    “朱伊伊,你造反啊!”

    她扒着门,略略略几声,笑嘻嘻:“没收。”

    趁着朱女士骂骂咧咧地赶来前,啪一声关上门。

    过了会儿,房门被敲响,朱伊伊没开,她在换内衣。

    这两天她称了重,好消息是可喜可贺终于长胖了些,坏消息是胖的是胸。都说怀孕时会二次发育,之前朱伊伊还怀疑,没想到是真的,怀孕五个月以来,光是看内衣的尺寸都能察觉出胸长大了不少,上回贺绅给她买的孕妇内衣又小了。

    她一边脱掉卫衣和胸衣一边回:“敲门骂我没用,瓜子是不可能让你吃的,上火。溃疡从过年到现在都没好,回头我去楼下给你带瓶桂林西瓜霜喷喷。”

    又敲了敲,还夹杂若有似无的说话声。

    稍后,门把转动。

    朱伊伊反手在背后扣胸衣扣,有些紧,扣不上。

    闻声,她索性停下,等朱女士进来帮她,只是等了等,人还停在门口。

    不待她回头,那人往里走了一步。

    周遭的环境全部静寂下去,只有这一声不紧不慢、进退有余的步伐。只走了一步,让退,可以全身而退;让进,一步就能进入她的世界。

    熟悉的感觉铺面而来。

    只一瞬朱伊伊就认出了是谁,她扬眉,有些意外。抓紧胸衣扣子的手顿了顿,没动身子,只转了转眼珠子。

    余光闯进几天未见的身影。

    这些天男人国内国外两头奔波,风尘仆仆,又多了丝沉稳内敛之外的桀骜。三十岁的男人不再是二十岁的青涩,在生意场中打磨,在生活经历中沉淀,眉骨冷沉,线条锋利,海边视频那晚过后,他身上仅剩不多的温润气质也褪得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现在的贺绅是无拘无束的上位者。

    他不再是贺安清手中的风筝,线在他手里。

    朱伊伊对于他的忽然出现,自惊讶到接受只用了不到五秒,反正他总是能在各种奇怪的时间地点冒出来。准备拿起卫衣遮挡的动作倏地停顿,她背对着他,站直身子,这一刻,朱伊伊也不清楚她要做什么、想做什么,只听见自己轻声说话:“进来。”

    停顿。

    门外的人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“关门。”她又说。

    咔哒一声,门关了。

    卧室寂静无声,朱伊伊还没转身,一双微凉的手已经伸过来,替她捏住胸衣扣子:“我来。”

    她缓缓松手。

    背后的男人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,她松,他也跟着松,内衣一下子弹开,跟着肉弹了弹,朱伊伊小声惊呼一下,问他干什么,贺绅不答,只是用劲瘦匀亭的手指,顺着内衣下摆一点点地滑到前端,微凉的指腹摩擦到皮肤时,像是滚烫的火被冰澌澌的雪撩了下,惊起细微的战栗,她忍不住抖了抖。

    将她的柔软尽数兜住,双手又沿着内衣边缘从前端滑到后面,仔仔细细、慢条斯理地给她扣好内衣扣。

    扣完,他碰了碰她发烫的耳尖,笑了声:“大了。”

    第87章你渴望却缺失的爱,我一一补给你。

    “大你个头, ”朱伊伊撇嘴骂他,内衣一扣好, 人往前跨一步,捞过卫衣就往身上套,穿好衣服才正面看他,“我妈在家,你最好给我老实点,小心我妈揍你。”

    贺绅唇角勾起的弧度淡淡的,又变回正人君子了,想起小姑娘背后被内衣勒出的红痕:“内衣小了, 一会儿给你重新买。”

    “改天吧,今天不想出门。”

    “你待在家里休息,我跟伯母一起出去。”话音将落, 客厅传来乒铃乓啷的响声,朱女士在换衣服换鞋,站在玄关喊贺绅,让他快点,现在下午了, 一会儿菜市场要关门。

    “你跟我妈出去买菜干什么?”她疑惑。

    贺绅掷地有声:“伯母见我刚下飞机没吃晚饭, 留我在这, 晚上一起吃。”

    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,前俩月朱女士恨不得用杀猪刀伺候他, 现在都能好得一起买菜了, 朱伊伊震惊地上下扫视他:“……你什么时候跟我妈关系那么好了?”

    “有吗?”

    “有啊!”说完, 朱伊伊想起朱女士喝茶时说得那句“好女婿”, 眯了眯眼,好啊, 他还背着她拉拢她妈。

    男人心海底针。

    “可能伯母比较喜欢女婿。”他笑。

    朱伊伊用嘴型对他说了句“狗屎才信”,见朱女士又开始敲门催了,她也不耽误,脚快地走到梳妆台前,抽出下面的一张卡,递给他:“这个给你。”

    目光下移,落在掌心里薄薄的黑卡上。

    贺绅一眼认出是贺安清口中的“卡”,当初,她振振有词朱伊伊图的不过是他身上的钱权,这张卡就是铁证。

    他不信。

    至于朱伊伊为什么接这张卡,有一万种可能,也许是不想与贺安清正面交锋而退其次拿了卡;也可能是贺安清说的话吓到了她,在他们的感情中选择退缩和自保;或者真如贺安清说得那般,她图的就是贺绅身上这些价值。

    贺绅也一次没问过。

    因为无论哪一种可能,于他来说都无所谓,冰雪消融还是狂风骤雨,尽头都只会是朱伊伊。

    只要是她,过程不重要。

    可她今天坦荡荡地把卡放入他的手心,抬眼,澄澈的双眸里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,轻声细语却又坚如磐石:“你妈看起来蛮狠的,上回她找我,不敢跟她硬碰硬,就拿了张卡缓一缓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现在你回来了,这张卡就交给你处理。”她一根一根地合拢他的手指,包裹的不仅仅是张卡,还有沉甸甸的信任。

    就在她要缩回手时,贺绅反手握住,指根强势地侵入,穿透,最后与她十指紧扣。

    其实刚才他说谎了。

    他还是希望她是第一种,诚然,她是-

    喜龙菜市场是朱女士每天必去的地方,早晨五六点,那会儿菜市场刚开门不久,可以抢到最新鲜的蔬菜。到了下午,就只剩下没卖完的肉类和海鲜。

    城南不比城北,菜市场的环境要差许多。

    空气中漂浮着腐烂味和潮霉味,斧刀剁肉和吵架吆喝声从四面八方涌来,有几家肉摊的玻璃罩上还有苍蝇在横冲直撞。

    朱女士挎着菜篮,走到常光顾的鱼摊前,老板认得她:“又买鲫鱼炖汤?”

    朱女士特意挑了条大的,滑不溜秋装进袋子里,正准备掏出钱包,旁边传来手机转账成功的一声“嘀”,接着伸来一只手,拿过她手里的鱼袋和菜篮,贺绅适时出声:“伯母,我来。”

    老板注意到朱女士身后站着的男人,一身深色高定西装,裤腿熨烫得无一丝褶皱,出入高层和宴会厅的皮鞋踏入污秽的水泥地,像是沙粒中的一颗黑曜石,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上层社会的精英怎么还跑菜市场来了,老板问:“你家亲戚?有出息啊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,”朱女士大方地说,“追我家丫头的人。”

    还没复合,算不得男朋友。

    老板惊讶:“他追你家丫头?”

    一句话断几个重音,表示深深质疑,朱女士拉下脸,捯饬手腕上的纯金手镯:“我家丫头孝顺又懂事,追她的人从城南排到城北,挑来挑去都定不下来,也就这个孩子我看的入眼。”

    老板悻悻地没说话。

    朱女士还板着脸,走前冷哼一声:“下回不来你家买鱼了!”

    站在半米之外的贺绅,注视着面前的一幕,说不上来的熟悉感。

    稍作回想,才发觉朱伊伊炸毛的模样,与面前的朱女士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

    他弯了弯唇角。

    下午的菜市场都是别人挑剩下的,朱女士只要了几斤排骨和平价牛肉,她拿什么,贺绅紧随其后拎什么,两人时不时就着菜品聊几句。朱女士也是个人精,她就是故意借着买菜的工夫,考察考察这位未来准女婿,她虽然文化不高,细节见人品这道理还是懂的。

    一个小时过去,对贺绅甚是满意。

    买完菜,又去西街购置几件孕期内衣,贺绅驱车回城南小区,车停在老地方。

    两人进巷子口,路上撞见一个小丫头,朱女士忽然停了停,一指:“伊伊学煮饭的时候也就这么点大。”

    贺绅循着方向望了过去。

    是个不到他大腿高的小丫头,齐耳根的直顺短发,蹲在石墩旁帮她母亲摘菜。

    他听朱女士说,许久以前,朱伊伊外公外婆还没去世,一家人都在宣州农村老家住。每当夏秋“双抢”之际最忙碌,日出而作日落却不能息,忙到晚上九十点才回家。那时候的朱伊伊几岁大,但特别懂事,小小年纪就自己学着做家务,自己还是个小萝卜头就去地里拔菜,劲儿没菜大,菜没拔出来自己先摔了个屁股蹲儿。

    当时还没到零零年,农村家家户户都是用灶台生火煮饭。

    朱伊伊小小的个头还没锅台高,就踩着个小马扎,小手抄着锅铲做菜,忙活了一个多钟头也只炒出一锅糊糊白菜,饭也夹生,吃起来像石头子。

    朱女士和外公外婆从田里劳作回来,刚进家门,就看见小姑娘坐在地上哭,眼泪珠子像下雨,脸也蹭到火灰脏兮兮的。家里人着急地问怎么了,朱伊伊以为自己闯了祸,不知所措地指着糊糊菜和生米饭,说自己搞坏晚饭,浪费粮食。可那晚一家人都特高兴,外公外婆一个劲地夸朱伊伊是个做菜小能手,朱女士什么也没说,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小姑娘紧紧搂在怀里,喊她乖宝。

    后来再长大些,朱伊伊在外面受了委屈也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,报喜不报忧。

    讲到这,朱女士倏地停了话头,背过身抹掉眼泪水:“我这个人最喜欢钱,房子车子黄金越值钱的我越喜欢,你是个有钱人,我家伊伊嫁给你吃穿不愁,没走我年轻时候的老路,这点我放心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男人都是些有钱就变坏的货色,”朱女士骂起人来不嘴软,哪里最戳心窝子她就往哪里捅,“贺绅,我把丑话说在前头,如果你以后要是敢欺负我家伊伊,我肯定会找你算账!你有钱,我有命,光脚的不怕穿鞋的——”

    转瞬,又压低声音:“对我家伊伊好点。”

    男人西装笔挺,五官清隽,语速极慢:“不会有那一天。”

    “我保证。”-

    此刻二楼阳台,朱伊伊懒洋洋地两手托腮,无聊地看着楼下朱女士和贺绅聊天,她听不见,只能瞎猜两人说的话题主角是自己,拍了拍肚皮:“宝,你爸跟你姥好像统一战线了。”

    里面的小家伙顶了顶。

    “你这是什么意思,”她眨眨眼,忽然升起一点恶趣味,“跟我站一边,还是跟他们站一边?”

    默了默,不动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嘶一声,不乐意了,重重地戳了戳孕肚:“你妈问你话呢,这样吧,你要是站我这边,你就动一下,你要是站他们那边,就动两下,怎么样?”

    漫长的几分钟过去,毫无动静,小家伙是彻底不动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叹息一声,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到爆才会玩这种幼稚游戏时,肚皮轻轻地鼓了一下。

    她惊喜地亮了亮眸,管它是不是巧合,满意地笑了:“乖宝贝。”

    话音将落,家里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拉开。

    朱女士满脸喜滋滋的,在玄关换鞋,说今天低价捡漏了排骨和牛肉,省一大笔买菜钱。

    贺绅后一步进屋,左手拎着菜篮,右手拎着购物袋,朱伊伊走过去,扒开一看,是几件柔软纯棉材质的孕妇内衣,她随口问:“大一码吗?”

    没回应。

    她奇怪地抬眸,正欲复述一遍问题,却无端撞入男人深晦的眼中。

    黯淡一晃而过。

    朱伊伊一怔,还未反应过来,贺绅已经恢复平时的疏淡脸色,仿佛刚才那瞬只是她晃眼。他解下外套搭在沙发边,将购物袋立正地放在茶几上,回她:“大两码,问过店员,说你孕晚期也能穿。”

    她慢半拍地“哦”了声。

    这会已是下午四点半,没过多久就到了晚饭点,朱女士是个闲不住的性子,在厨房剁完肉,抄起筲箕去阳台水池清洗蔬菜。

    没洗两下,旁边磨磨蹭蹭地挪过来一个身影。

    “妈,我帮你洗。”

    朱女士斜过去一眼:“洗什么洗,去客厅坐着陪贺绅,人家是客人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幽幽道:“你下午不还喊他女婿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朱女士讲不过就动手,紧赶慢赶地把朱伊伊推回客厅,以防万一她又溜进来,还特意“嗙”的一声关紧阳台门。

    朱伊伊认命地找走回客厅。

    狭窄逼仄的空间点着一盏白炽灯,男人就坐在沙发里,弓着背,双肘撑着膝盖,垂着头,没什么表情。见她走来,坐到身侧,也只是略微看了一眼,很快收回,随意拿过茶几上的小摆件,默不作声地把玩。

    朱伊伊这下是真确定他心里藏着事,蹙了蹙眉:“你怎么了,出去跟我妈买个菜还买emo了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骗人,”她悄摸地问,“我妈骂你了?”

    她这样跟哄小孩似的,贺绅鼻尖溢出一声短促的轻笑。

    掌心里的小摆件是个巴掌大的小红帽女孩,他点了点鼻头和嘴巴,指腹轻轻磨挲,没回答朱伊伊的问题,而是把小摆件举起来给她看,没头没尾地说:“像你。”

    这是凌麦前几天逛街买的,回去的时候忘了带走,就搁在朱伊伊家了。看着小红帽的蒜头鼻和咧到耳后根的大嘴巴,她不高兴地板着小脸:“哪里像了?”

    “不像吗?”他笑。

    朱伊伊觉得他笑得贱贱的,恼羞成怒:“一点都不像!你是不是在骂我?”

    她咬牙切齿。

    上一秒与她开玩笑的男人蓦地沉寂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只是很心疼你。”他望着她说。

    朱伊伊表情讷住。

    贺绅没有将楼下朱女士与他说的话一一讲明,仅仅是把握得暖暖的小摆件塞入朱伊伊手心,像一股暖流,直达她心底:“朱伊伊,我用生命跟你保证,我们的孩子从它出生那刻起,我会让它无限趋近于幸福,不用小小年纪学着洗衣做饭,更不用受了委屈没地说只能自己扛。你的遗憾,它一个都不会有,好不好?”

    朱伊伊细微地颤了颤睫毛,隐约猜测出贺绅回来后心情低落的原因是什么。心脏好似被一个小锤轻轻敲击,下一秒,鼻子一酸,她别开头,闷闷道:“好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小时候渴望却缺失的爱,他会一一补给她,千言万语的安慰全浓缩为一个动作,贺绅摸了摸她的脑袋:“别哭,乖乖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朱女士厨艺娴熟,没多久一餐晚饭就端上了桌。

    满屋香气浓郁。

    买完菜回来,朱女士对贺绅的态度亲近不少,搞得跟女婿上门一样,连连夹菜给他:“伊伊说你口味清淡,这个肉丸子我特意少放盐,你尝尝?”

    贺绅吃完由衷赞美:“好吃。”

    朱女士一听,乐呵得眼睛弯成月牙:“那是,外面五星级酒店的师傅都不一定有我做得香。”

    “伯母手艺很好。”

    “多好?”朱女士追问。

    “特别好。”他真诚。

    朱女士笑得捂脸,头一回被夸得不好意思:“你这孩子真会说话。”

    “实话。”

    俩人一唱一和跟捧哏似的,朱伊伊没搭话,努力干饭,给自己舀了满满一大碗的蛋羹。

    看她鼓起来的腮帮子,贺绅抽空给她剥了点无刺的鱼肉,筷子刚收回,摆在桌面的手机突地亮起,屏幕弹出两条紧急信息。

    章特助:[贺总,出事了。]

    章特助:[总部那边抢了下个季度的合作商。]

    执筷的指节绷起,连着手背数根青色血管,餐桌温馨的气氛骤然被打破,贺绅凝睇手机的目光冷了冷。

    贺安清出手了。

    第88章涨价的辛苦费。

    时瞬集团, 会议室。

    事情紧急突发,半小时内, 章特助已经以总裁办名义召开高层会议,所有人一齐商讨处理方案。贺绅赶来集团,踏进会议室时,章特助和Amy刚否决了几套备用方案,听见声音,不约而同看向推门而入的男人。

    贺绅言简意赅:“汇报。”

    章特助疾步上前递上文件:“贺总,季度合约临时被中断,对方承诺会给双倍违约赔偿金, 但对时瞬这边影响太大,垂直链条下的相应合作项目都会受到推迟,结合各高层的意见, 一致认为极力争取继续合作较为稳妥,这是商讨出来的六套方案。”

    “前四套我都pass了,你看后面两个。”Amy脸色严峻。

    男人翻着文件,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的簌簌声。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,生怕老板一个不高兴, 一个个全摘了乌纱帽滚蛋。

    煎熬了半晌, 文件被合上, 贺绅脸色无甚变化,他不开口, 其他人依旧悬着心脏。

    后面两套方案Amy扫了几眼, 除了风险较大, 方法却可行。比起集团大部门运作都受阻, 那点风险算不得什么,不过做生意嘛, 就是海上行舟,怕什么。贺家人的字典里就没有怕字,自小接受的教育也是打碎脊梁骨都不屈服认输,就在她认为贺绅会在两套方案中二选一时,男人掀开眼皮,逡巡一圈办公室的人,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,启唇说了句“pass”。

    还不行。

    Amy和章特助对视一眼,大boss的标准果真严苛。

    两人扭身,预备筹备下一场讨论会,背后响起皮鞋磕在地板的脆响,慢而沉稳,男人一锤定音的嗓音也在同一时刻飘过来:“各部门及时调整项目进度,七点之前,我要你们每个人交一份调整方案给我。完不成的,走人。”

    在场人不由一惊。

    这一番话的意思是,到嘴里的蛋糕被人抢了,不抢回来直接认栽?

    “散会。”

    高层陆续离开,群英荟萃的会议室转瞬变得空荡,章特助最后一个出去,望了眼仍站在会议室里的Amy,没说什么,小心地带上了门。

    “章特助说你下午三点就回了京城,怎么这个点才来公司?”Amy吐槽,“还有什么事比集团出乱子重要?”

    “在伊伊家吃饭。”

    一句话就堵住了Amy的嘴,陪老婆孩子还有岳母大人吃饭这事,似乎也很重要。她唉一声,点了点桌面的策划案:“时间太紧张了,大家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情有可原,你也不至于直接宣布各部门调整工作进度吧,那上半年大家的努力不全白费了?”

    让她生气的不止这个,贺绅方才那番话摆明了对这次合作被抢的事不予追究,这也太窝囊了吧。之前的每次商战,他哪回不是釜底抽薪,无任何顾忌。

    凭什么这次对手是贺氏集团,是贺安清,他就忍气吞声。

    贺绅站在落地窗前,透过天台,望向远处星罗棋布的高楼:“她要抢,那就给她。”

    “你疯了?你之前对抗贺安清的气势呢,她这才刚出手,你就认输了?”她气得讲粤语骂他是衰仔。

    贺绅漫不经心地回她一句痴线。

    说她是二百五。

    Amy胸口不断起伏,扭头就走,啪地一声甩上门,暗暗发誓要去朱伊伊那里告状。

    气死她啦啊啊啊-

    朱伊伊收到Amy消息是在两天后。

    阴雨蒙蒙后京城迎来一波温度回暖,今天气温有14℃,橘红色的太阳光钻进阳台,晒在客厅的地板上。

    忽然“啪嗒”一声砸落了块麻将。

    朱伊伊稍微弯腰,捞起那块麻将,推出去:“八万。”

    “胡!”朱女士笑呵呵地看着自己一副好牌,今天朱伊伊醒得早,母女俩闲着没事,喊了陈婶跟翠姨来家里搓麻将。上午十点多到现在,她赢了不下□□局,把把自摸,手气好得能去买彩票。

    翠姨吐出瓜子皮:“又胡了?”

    陈婶啧一声,抱怨自己手气臭:“倒霉催的,输掉一百多块了。”

    几个年纪大的长辈你一嘴我一嘴,朱伊伊不参与,她是佛系打麻将,能赢就赢,不赢拉倒,主打一个陪伴。麻将桌在洗牌,她无聊地支着下巴发呆,余光滑过一抹亮色,转着眼珠睇过去,手机屏幕亮起,弹出一个有段日子没联系的聊天框。

    Amy:[你老公骂我。]

    Amy:[你管不管?]

    朱伊伊险些以为自己看花眼:[???]

    那边当即甩来几个“怒气冲天”和“崩溃大哭”的表情包。

    再是一通电话拨过来。

    麻将桌面升起码好的麻将,陈婶和翠姨作为上家已经摸了牌,就等着朱伊伊,她扬了扬手机,示意自己有个电话要接,快步地去了阳台,关好门,接通:“喂。”

    “朱朱,贺绅太过分了。”Amy一字一顿地控诉。

    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“时瞬的季度合作被抢了,对面赔偿违约金也无济于事,时瞬不缺资金,怕的是相关的业务会被打乱进程,亏损不可计量。集团高层都商议怎么把合作抢回来,贺绅这个负责人倒好,说抢了就抢了,毫无作为,他是疯了还是没吃药?”那天从会议室离开后,Amy本以为贺绅只是一时措手不及说的糊涂话,谁知道两天过去了,一手忙集团内部调整项目进程,合作被抢的事不闻不问,真就打算这么放过,Amy这才气得找人发泄。

    时瞬在京城地位举足轻重,别家公司上赶着攀关系,谁家傻到公然做出抢生意树敌的事。

    还有贺绅的做法,这完全不符合他的处事原则。

    朱伊伊疑虑:“哪家公司?”

    话筒来传来Amy更恼怒的声音,说出名称的几个字时恨不得咬碎嚼烂:“贺氏集团。”

    “总部为什么这么做?”

    时瞬集团归属于纽约总部的贺氏集团,这算什么,虎毒食子还是一家人内斗。

    Amy噎住片刻,不可置信反问:“时瞬集团独立的事,贺绅没跟你说吗?”

    空气静默,朱伊伊一下子哑了声。

    手机对面的Amy终于意识到什么,捂住嘴。贺绅没说肯定是觉得时机未到,她倒好,提前说漏了,支支吾吾半天找不到借口圆谎,唉一声,和盘托出:“上回月离港举行晚宴,逼着贺绅在宴席上接受联姻,他不干,贺安清哪那么好说话,逼着他在你和贺家之间做选择,贺绅把时瞬集团从总部独立分离出来,然后……”

    停顿。

    “他选了你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脑袋在刹那间按下暂停键,眼前不受控地闪现那晚视频中的狂风巨浪,海在嘶吼,浪拍打礁石,贺绅孤身坐在灯塔下,在那样一种众人欢独他悲的情境下,黑暗近乎要将他吞噬,可再孤立无援,男人也只是隔着屏幕对她说一句:朱伊伊,我只有你了。

    这一刻,朱伊伊心里也在席卷一场暴风雨,胸腔最深处像被寥寥数字狠狠撞了下。

    这段时间贺绅的忙碌和瘦削有了合理解释。

    原来,原来。

    一通电话结束,朱伊伊还捧着手机在阳台出神。

    陈婶和翠姨看到了午饭点都回家做饭了,朱女士也收拾收拾洗菜,来阳台拿晾干的围裙,看着傻站的朱伊伊问:“发什么呆?”

    她沉默地摆摆头。

    “菠菜炖豆腐吃不吃,再加点前两天剩下的肉丸子,”朱女士边系围裙边念叨,“你多吃点肉补充营养,怀孕不能瘦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心不在焉地应了声“好”,往客厅走,朱女士跟在她后面,唠嗑似的随口道一句:“贺绅跟我上回看见的时候比起来,也瘦了不少,一看就是只知道工作不记得吃饭。”

    她步履就这么驻足。

    “妈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中午多做一份吧,”朱伊伊低睫望着脚尖,“我送一份去公司给贺绅吃。”-

    吃完午饭,朱伊伊拎着朱女士装好的饭盒出了门,到了巷子口,约好的出租车已经在等着,朱伊伊上去后坐稳,车缓速开向通往城北的马路。

    一段车程过后,到达时瞬集团,车停在路边。

    朱伊伊扶着车门下去,食盒挎在腕肘间,快要进集团大厅时,抓紧身上的中长款黑色风衣,尽量低调地通行。没料到才通过旋转玻璃门,远处的两三个保安眼尖地发现了她,个个笑着迎上来。

    “朱小姐。”

    “贺太太。”

    “您来了。”

    一人一个称呼,弄得朱伊伊尴尬地扯了扯嘴角,疾步进了电梯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公司大厅外走近一道身影,隔着玻璃门探头探脑,口鼻呼出的混浊气息模糊视线,他不耐烦地抬手一抹,留下脏水泥的痕迹,鬼鬼祟祟的样子很快引来保安的注意。

    瘦高个保安瞪了两眼,作势要走过来赶人。

    林海福吓得脸色一白,悻悻地用手势示意自己马上离开,临了,不死心地回头:“兄弟,刚进去那女的是谁啊,那么大架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管得着吗?”

    保安嫌恶地看他狼狈穷酸样,赶人:“走走走,什么身份还敢打听咱们总裁夫人。”

    总裁夫人。

    林海福像根木头般呆滞地杵在门口,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那四个字,贫瘠苍白的眼界和见识让他想了好了一会儿,才明白总裁夫人这四个字代表什么。

    就像他水泥厂的老板娘。

    他抬头,双目圆睁地仰望这座气势恢宏的高楼大厦,全是那个有钱男人的。

    而那个有钱男人,是她女儿的。

    林海福突地猖狂大笑,激动地拍着大腿,干涸的水泥块掉落一地。

    他在保安凶狠骂声中将每一片水泥捡回自己兜里,脸上满是疯狂的笑意,仿佛他捡的不是水泥,是遍地黄金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正值午饭后,不少员工还在餐厅没回来。

    朱伊伊特意挑的这个时间段,除了门口几个保安,一路直达总裁办也没碰见人。敲了几下门没回应,她握住门柄,推开一点缝隙,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办公桌。

    没人。

    走进来,把饭盒搁在桌上,逡巡一周也没见着贺绅的影子。

    只有休息室若有似无地传来淅沥水声。

    她朝休息室走,抻着脖子往向浴室的方向,忽然门咔哒一声打开,只用浴巾围住下半身的男人恰时走出来,清澈的水珠自皮肤滚落,最后没入裤腰,如有所感般,他顿了顿,抬眼,霎时四目相对。

    空气有一秒的凝结。

    朱伊伊怔愣过后脸倏地一热,慌忙背过身,结结巴巴地解释:“我妈让我来给你送饭,我敲门你没应,就走进来看看,不知道你在洗澡。”

    贺绅丝毫不在意她的“冒犯”,围着浴巾靠近:“回头替我谢谢伯母,你吃了吗?”

    “吃了。”

    “都有些什么菜?”

    “菠菜豆腐,小炒牛肉,酸辣土豆丝,”她停了停,“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好?”

    “没外人,我不介意。”他道。

    朱伊伊被他身上的沐浴露香熏得脑袋晕乎乎的,隐隐感觉体内的孕激素又开始作乱,她咬牙:“我、介、意。”

    洗过澡后的身体还散发着水汽,留有余温,他有意无意地贴着她,唇捱着朱伊伊的耳根:“我发现了一件事,分手之后,你脸皮都变薄了。”

    之前恋爱时她很主动,现在,主动方倒是换成了他。

    朱伊伊皮笑肉不笑:“你怎么不说是你脸皮变厚了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聊了几句,贺绅被赶去换衣服,朱伊伊跟着去了休息室,她吃完饭后不久,胃部消化,人忍不住犯困。看到休息室整洁宽敞的大床,一句话没说就躺了上去,三两下脱掉外套和裤子,蹬掉鞋子,往被褥里钻,一扭头,对上略显错愕的男人,她凶:“看我干什么?”

    小姑娘娴熟钻被的动作像个蚕蛹,贺绅勾了勾唇:“没什么,你睡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吃完别喊我,”朱伊伊困倦不已,拿过一个枕头放在肚子下垫着,“我要午睡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困得眼皮都黏在了一起,说完,很快陷入沉睡。

    再有意识时是肚子里的小家伙踹了她一下,力气稍重,她直接惊醒,皱着小脸,伸手要去安抚。

    另一只手先穿过棉被轻轻搭在孕肚上。

    残留的睡意立时跑光,朱伊伊彻底苏醒,略微动了下腰身,察觉背后贴着一个宽热胸膛。

    贺绅在抱着她睡觉。

    又偷偷爬床!

    准备怼人的胳膊肘都抬起来了,可当男人均匀的呼吸扑在后颈时,联想到他这些他的疲倦和忙碌,朱伊伊又停住。就这么一动未动地睁眼发了会儿呆,身后的男人动了下,更紧地贴了上来,睡醒后的嗓音留有沉意:“醒了?”

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

    “它把你踢醒的,”不等她的回答,贺绅一下又一下地给她摸肚子,胎动有些频繁,他教训似的轻拍了下,“安静点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嗫嚅道:“别摸了。”

    她挣扎着要起床,肚子下的枕头倏地被抽开,取而代之是男人毫无阻隔的环抱。虽然嘴上没说,但朱伊伊挺享受贺绅给她摸孕肚,这样能减少胎动,她也能安稳睡觉,现在却推拒,以为她是孕反不舒服,贺绅撑着床垫,支起上身,掀开被褥,观察几眼她的孕肚,又看回她微红的小脸,稍一思忖就明白。

    “懂了。”他笑。

    朱伊伊看他那笑就觉得不老实。

    “伊伊,”他忽地转了话锋,“商量个事。”

    “什、什么?”她将信将疑。

    “涨涨价。”

    “?”

    贺绅悬空在上方,手还搭在她肚子上:“2分太少了,一次辛苦费涨到4分。”

    脸色升温,朱伊伊忍不住蜷起双膝,拖着笨重的腰身要逃离:“耍流氓还跟我谈条件,除了你也没谁了,果然吸血是资本家的本性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你了。”他骤然地道出一句情话。

    朱伊伊动作慢了几瞬,就在这点空隙里,男人像是抓到了争取的余地,双臂环上去,手试探地移了移,见她没有抵抗的意思,更大胆地挑开,抹了抹。

    怀中人在微微发抖,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两个字。

    湿了。

    “是激素,不关我的事。”她犟嘴。

    水是自己流出来的,确实不关她的事,贺绅一副朱伊伊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态度,一边回应她,一边伸手拉开床头柜,取出几盒小东西。方才为了睡觉,没点灯,窗帘也拉得一丝缝隙没留,整个空间都黑漆漆的,看不清他拿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只能听见塑料被撕开的声音。

    空气中漂浮着一丝浅浅的果香味。

    朱伊伊皱了皱眉,视线受阻,心跳得更快,她紧张地揪住衣摆,意志和身体的本能反应在疯狂拉扯,犹豫了半分钟,她还是决定想逃。一只脚都要迈下床了,又被他抓回来,正好合他的意,顺势捞到臂弯上勾着。这下是真的城门敞开,抵不住敌军侵袭。

    衣服被褪下,叠好,放至一边,在这档子事上,贺绅出奇的仪式感十足。随着那股果香味愈发浓郁,朱伊伊噎了噎:“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“套。”

    她没听懂。

    贺绅把三盒指-套一一摆开,螺纹、凸点、超薄,最后选了螺纹款。他一边慢悠悠地戴上修长的指节,一边淡淡说:“指-套。”

    “给你玩的。”

    过度紧张致使口水加速分泌,朱伊伊喉咙小幅度地吞咽了一下,准备咽第二次口水时,男人故意使坏,来了个猝不及防,冰凉的润滑剂混着人体36℃的恒温,奇异的、熟悉的舒适。

    贺绅盯着她看,一直看一直看,看得她从脸红变为隐忍。

    在最后关头,他俯下身,亲了一口她的唇,将朱伊伊拼命忍住的细微声音收入耳廓,再低笑着肯定:“很好听。”

    第89章“……我想你了,贺绅。”

    之前几次都是用小鲸鱼和小海豚, 只有这次贺绅是自己来,还用了准备许久的东西, 一看就是贼心已久。朱伊伊起初的羞耻心和推拒,在十分钟后就妥协了,意志沦丧,任由自己沉沦。

    半小时过去,在第四次结束。

    贺绅擦干净手,背靠着床头,将细汗淋漓的小姑娘搂在怀里。孕妈妈不能太过兴奋,不然会抽搐, 他重新抽了五六张纸巾帮朱伊伊擦干净,扔掉纸团,掌心放在被褥里捂得温热, 再贴在她孕肚上轻轻抚了抚:“放平呼吸,减慢呼吸频率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无力地阖眼,缓了缓,绷直的躯体渐渐放松:“什么时候买的?”

    她指的是那几盒套。

    “买小鲸鱼那天。”

    原来是那么久以前。

    朱伊伊费劲地掀开一丝眼缝,眼角湿淋淋地泛着红, 嗔他一记:“就知道你死性不改, 到了床上原形毕露。”

    典型的过河拆桥, 贺绅挑了挑眉:“你没爽?”

    他又悄悄与她耳语了一句话。

    性-爱时说dirty talk是免不了的,用来调情很奏效, 个别词语特别有感觉。但一旦过了那种时机, 他再说, 朱伊伊就容易恼了, 狠狠捶他一下,背过身, 不理人了。

    登顶四回的身体又觉疲倦,前不久睡饱的午觉直接清零,朱伊伊脑袋一偏,重新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贺绅没再吵她,穿好衣服出去工作。

    一直等到下午六点半,时瞬集团下班的时间,贺绅暂时搁置公务,走进休息室,唤醒睡得差不多的朱伊伊,帮她穿好衣服鞋子:“六点半了,送你回家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点点头。

    中午朱伊伊来时是饭点,人都在餐厅,此刻却正值下班高峰期,人来人往。几乎是在她与贺绅走出总裁办的刹那,四面八方的视线汇聚凝缩成一道,眨眼间全部锁定在她身上,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,睇得人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她不禁一顿,原本与贺绅只隔着半寸的距离,也被她悄无声息地拉大。

    细微的动作在男人眼里无限放大,贺绅面无波澜,却在下一步跨出去时,伸手,绕过朱伊伊纤细的手腕,十指紧扣,亲密非常。他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,与她并肩而行,让所有人看着他们多般配。

    “怕吗?”他问。

    两人往高层专梯走,就在踏进电梯的前一刻,被贺绅牵住的那只手挣脱了下,他微微松开,那只手立马抽回。男人眸中划过一抹失落,扑空的手掌像胸腔深处的心脏,空落落的,可很快,一只手再次攀了上来,柔软而温暖的触感。

    这次换成朱伊伊主动牵住他。

    “不怕。”她回。

    贺绅率先走进电梯,摁了地下停车场的按键,朱伊伊进来后站在他身侧,在电梯门关紧之前,忽然抬眸望向外面,对或熟悉或陌生的员工笑了一下,露出小梨涡:“下班啦,拜拜。”-

    接下来几天,朱伊伊每天中午都会送饭去时瞬集团,贺绅派来专车接送。有时候是煲汤,有时候饭菜,她会跟贺绅一起吃,吃完犯困就去休息室午睡,醒来后就在总裁办待着,贺绅工作,朱伊伊坐在沙发里看胎教动画,闲的无聊还能下去宣传策划部串个门,跟Amy和凌麦聊个几分钟的天。

    这天下午。

    在上次季度合作被抢之后,海市的一个项目又突然出了问题,贺绅临时决定去海市出差,预计三四天才回来。章特助订了傍晚五点的航班,在三点的时候,贺绅派司机将朱伊伊送回家。

    地下停车场内,分别停着两辆车,一辆开回城南,另一辆即将驰往京城国际机场。

    朱伊伊坐在车内,等贺绅给她一点点系好孕妇安全带后,倏地拉住他的袖口,他从车厢内离开的动作停下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没怎么。

    她就是心里不舒服。

    朱伊伊眸中露出一丝茫然,说不上来是孕激素作用,还是因为突然分开而不开心,紧抿着唇不说话,就这么一直看着他,看得人心里发软。贺绅摸了摸她的小脸,额头抵着她的额头,蹭了蹭:“别胡思乱想,乖乖等我回来,嗯?”

    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

    朱伊伊动了动僵硬的身体,将人往下拉了拉,在他错愕的注视下,给他重新系了个温莎结:“等你回来,给你加4分。”

    前天辛苦费涨价到4分,他现在已经46,再加4分,就是50。

    离及格线指日可待。

    这可是泼天的富贵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扬眉问。

    “你回来我就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将朱伊伊平安送到城南,司机与她道别。

    京城温暖回暖后,天也黑得晚,三点多的太阳金灿灿的,朱伊伊走回小区的路上,手机叮咚响了一声。

    掏出手机,还没摁亮屏幕,巷口骤地传来几声剧烈犬吠,汪汪汪的一声高过一声,吓她一跳。

    转头,望了过去。

    一个鬼都没。

    怀孕后心脏负荷过大,一点动静都能心速飙升,朱伊伊拍拍胸脯,低头,看微信,是大姨发来的几条消息。

    点开,扑通乱撞的心跳停了半拍。

    大姨:[你大姨夫刚去工地说没见到林海福。]

    大姨:[工友们说他好些天没去上班了,不知道去了哪。]

    大姨:[伊伊,他身上背着赌债,又是个地痞流氓样,你跟你妈在京城当心点。]

    寥寥几句话朱伊伊却盯着看了许久,久到眼眶充血发涩。

    她缓慢地眨了下眼,动作迟钝地收起手机,脑子里的神经却活跃地一突一跳,思考着接下来去哪打听林海福的动静。

    不,不用打听。

    只要他不来京城,不打扰她们母女的生活就行,至于他是死是活,缺胳膊少腿还是进局子蹲牢狱,都无所谓。

    朱伊伊闭了闭眼,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乱想。

    正抬脚欲上楼,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她:“伊伊。”

    沧桑又浑厚的男人声音。

    不到一秒她就认出来是谁。

    大脑宕机,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。

    朱伊伊久久未转身,双目无光地盯着掉在地上的手机,想捡,却因为鼓起来的孕肚而无法动作。只能呆站着,眼睁睁地看着一身污垢、满脸蜡黄的林海福走近,捡起她的手机,在手里捣鼓两下念叨是个贵牌子,然后笑着递过来,用父亲的慈祥嗓音喊她:“伊伊。”

    恶心感爬满全身。

    朱伊伊抢过手机,避如蛇蝎般后退几步,不动声色地拢紧外套遮住孕肚:“你怎么找到这来的?”

    “上回宣州的事是个误会,我一直都想跟你们母女道歉,所以找到京城来看看你们。”林海福挤了挤眼睛,有两滴泪从布满褶皱的脸上滑落,情真意切。

    “不需要你假仁假义。几十年过去了,你不是有老婆有儿子吗,现在来缠着我们干什么?”

    “爸爸是觉得亏欠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才不是我爸爸!”朱伊伊柔和的声线陡然变得尖锐刺耳,过激的情绪波及肚子里的小宝,一跳一跳地动弹,她深吸一口气,“林海福,我还没出生的时候,你就抛弃我妈抛弃我,转头娶了别人,让我妈背了十几年的小三骂名,我也被人说是野种,那个时候你跑哪去了?”

    林海福丧着脸哭:“那时候我做生意亏本,欠了钱,走投无路才娶别的女人……”

    “伊伊,爸爸还是很想你和你妈的。”

    这个男人就是自私自利,狼心狗肺,他的话朱伊伊半个字都不信。

    “你给我滚,我不想看见你。”

    她转身就要走。

    林海福却抻开双手,又哭又求地拦着:“伊伊啊,怎么说我都是你老子,女儿养爸爸天经地义。你看你现在过得那么好,还跟了个有钱男人,我不贪心,你只有拨十四万给我养老就够了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捕捉到个中字眼:“你跟踪我?”

    “我是天天看你往那座大楼里跑,里面的大老板是你男人吧?他有钱,十几万不算什么的。”

    大姨发来的消息历历在目,林海福酗酒赌博,身上背着债,什么悔过道歉都是幌子,追来京城就是为了讹钱。人气急时反倒冷静下来,她面无表情:“想我给钱帮你还债?给你养老?”

    他咧开嘴。

    “做梦。”

    林海福僵了僵,随后,又听到朱伊伊一字一顿冷着声说:“林海福,如果可以,我第一个把你送进监狱蹲到死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钱,你一分都别想。”

    没想到外表软和的女儿能说出这么一番绝情狠话,林海福脸色立时沉了下来,摆出长辈的架子,“朱伊伊,你是我的种,女儿养老子天经地义,十四万一个子儿不能少……”反正他是地皮无赖,做事不讲究道不道德,软的不行来硬的,“不然我就在你家小区、到你男人公司楼下闹事,派出所抓我无所谓,放出来我接着去闹,闹到你给钱为止!”

    “你有本事就去闹。”

    在京城,朱伊伊不信林海福还能翻天,不过是个病老虎逞威风。

    “好,好——”林海福要不到钱,也恼了,暴露青面獠牙的真面目,像个恶鬼,“你给我等着。”

    他扭头往小区外走。

    林海福欠了十几万的债,老婆跟人跑了,儿子也不争气地欠高利贷,在他走投无路时撞见朱伊伊,简直是老天赐给他的福报。这么一颗摇钱树,他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。这回来京城,他做足了准备,就算是躺几个月公园长椅他也得要到钱。

    出了巷口,又碰见亮着獠牙的恶犬,俯前肢,弓后腰,一副攻击姿势。林海福啐了一口,上去就是一脚,大黄狗被踹的奄奄一息,他泄了那阵邪火才继续往外走。

    林海福抽着烟,计算着今晚睡哪块。

    忽然,眼前停下一辆长车,他不认得什么牌子,不过光是看看就知道很贵。

    车门缓缓打开。

    里边端坐着一个姿态优雅的女人,衣着华贵,转头淡淡看向他。

    “林海福,”她说,“朱伊伊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林海福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,看得出来上了年纪,但那皮肤雪白又紧致。听见女人喊他名,又喊朱伊伊名,有些懵,不过见女人有钱有势的架势,立马摆出谄媚地笑:“我是林海福,朱伊伊的爸。”

    贺安清:“你欠了赌债,十四万。”

    他一愣。

    “我可以帮你还,还能还清你儿子的高利贷,给你们父子配置几套房产,宣州、京城还是其他地方都可以。”

    林海福眼睛亮了。

    “不过我有条件,”贺安清坐回身子,“上车,我们谈谈合作。”-

    另一边,朱伊伊回了家。

    开锁进门的时候,朱女士在阳台洗衣服,两手拧干,支着晾衣杆晒好,毛绒绒的布料挂上去“滴答滴答”地落着水珠,听见开门声瞄过去一眼:“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,四点没到呢。”

    “饿不饿,”她笑,“妈给你煮点肉丝面?”

    狭小的阳台照进一缕橘黄色的太阳光,朱女士站在那,染黑的头发里露出的几根白色,长出皱纹的眼角笑弯成月牙。头顶上方晾着小孩子的连体睡衣,是上次贺绅送的垂耳兔款,两条长长的柔软耳朵拖到背后,他说,他们的小宝贝裹在里面,一定很暖。

    朱伊伊站在玄关,包没放,鞋也没换,就这么痴痴地望着。

    她的母亲过得很幸福。

    她的孩子很快就会出生。

    她结识了很多朋友。

    还有贺绅,她的恋人,他已经一点点地改掉自己在感情中的坏毛病,学会爱,学会坦诚,努力把一颗真心捧给她看。他们在慢慢修复,不久的将来,也许会步入婚姻的殿堂。

    她的生活一步步地走向温馨圆满。

    以前的事都过去了。

    年少时的遭遇与恐惧早就化为泡影,再也伤害不了她,谁都不能破坏她已有的平静生活。

    林海福也不能,他不过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老男人,无权无势,无异于一只嘴里会放狠话的纸老虎,没什么威胁的。

    朱伊伊一遍遍地安慰自己。

    闭了闭眼,长长地喘一口气,在朱女士皱眉快要察觉出她不对劲时,朱伊伊勉强扯了扯唇角:“不用了妈,我不饿,在贺绅办公室吃完没多久。他今天出差去海市了,提前送我回家。”

    “又出差啊,真忙。”

    “忙完这一阵就好了。”她轻声道。

    是劝慰,也是祈祷-

    如朱伊伊想的那般,林海福就是个病老虎,只会嘴上耍威风。

    那天在楼下撞见以后,不知是怕她真报警又把他关进拘留所,还是别的原因,林海福没再来找过她。他人不知道躲在哪里猫着,只敢用手机给她发信息,一天发个好几条。

    前天。

    [伊伊,我总归是你爸爸。]

    [我欠债是为了做生意,没想到亏了本,债主前天还放话说我三月末必须把钱给还了,不然就砍手砍脚,我就这一条命。]

    [那十四万就当我先借你的,行吗?]

    昨天。

    [当年的事都是误会,我迫不得已,你找个机会让我跟你妈好好谈一次,把所有的误会都澄清,行吗?]

    [爸爸总是想着以后再见到你,一定给你攒大批嫁妆。]

    [伊伊,我真的没办法了。]

    朱伊伊刚开始还会回复他一个“滚”字。

    可看着林海福装模作样地扮演好父亲的角色,一口一个爸爸,她厌恶至极,直接拉黑。

    他换一个号码,她拉黑一个,眼不见为净。

    今天不知是换的第几个号码,又开始字字泣血地卖惨,变本加厉地由几句话演变为长篇大论。

    也不晓得他没念过书上哪认识这么多字。

    朱伊伊被他搅得心烦意乱,实在忍不住了,趁着朱女士吃完晚饭下楼散步的间隙,一个电话拨了过去。

    那边刚接通她就耐不住骂:“林海福,你是不是有病?”

    “伊伊。”

    “别喊我的名字!”

    “爸爸想你们……”他又是那副可怜样。

    “电话里只有我们两个,你装什么可怜老好人?”朱伊伊气极反笑,搞不懂他突然装可怜是想干什么,一身好脾气全消耗了个精光,“不要再给我发信息,也别打扰我跟我妈的生活,你是死是活欠多少债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——”她声音陡然阴沉下来。

    这一刻,几十年受的委屈、愤怒、怨恨全部化为一棵嗜血藤蔓,从心底深处生长出来:“比起你活着,我更想你死。”

    嘴里说着最恶毒的诅咒,可眼圈还是悄悄红了。

    “林海福,这一切都是你活该,不要逼我请律师告你。”

    电话掐断。

    卧室里静悄悄的,朱伊伊眼神虚焦,握着手机发呆,直到肚子里的小家伙轻轻鼓了一下,小小软软的力道,好像在哄她不要生气。

    凝滞的气氛倏地柔和下来。

    朱伊伊绷直的嘴角弯了弯,拍拍肚皮,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。走到床边,拿过只有10%电量的平板,插上数据线充电,她今晚还没看胎教动画,屏幕亮起的那瞬间,同步登录的微信也弹出一个对话框。

    是贺绅发来的。

    [图片]

    [朋友家的小外甥女,她睡的小床喜欢吗?喜欢的话我派人去订制一张。]

    朱伊伊点开图片,是一张手工定制的宝宝床,小婴儿安详地睡在小床里,肉乎乎的小手搭在枕头边,皮肤白嫩得像块奶糕。照片是别人拍的,一群人围在宝宝床边傻笑,只有贺绅站在角落位置,只露出半张脸,他没看镜头,而是看向小床里的孩子,冷淡的五官在此刻格外柔和,仿佛在透过婴儿看小宝。

    缺了一块的心脏好像被什么填满。

    暖暖的,热热的。

    朱伊伊捧着平板,手指悬空在语音键上,摁住,等提示录音时,嗫嚅双唇地轻语:“……我想你了,贺绅。”

    语速温吞,听起来像告白。

    男人却转瞬察觉她的情绪,几秒后也回了条语音,温柔耐心地问:“是发生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了吗?”

    “就是想你了。”她咕哝。

    “嗯,宝贝想我,”他笑,“那我现在回去陪你?”

    第90章“我家伊伊受委屈了,老公抱抱。”

    听见男人因为她一句话就说要回来, 朱伊伊从酸胀又感动的情绪里骤然清醒,一慌, 连忙用语音拒绝:“不用不用。”

    贺绅没回。

    拨了个语音电话过来,等朱伊伊接起,他笑着问:“不是说想我?”

    他还准备充足地将她语音转文字,截图后发了过来。

    让她好好看看“证据”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朱伊伊脸热了热,有些懊恼自己冲动之下说出这么两句话,现在好了,让他抓住小辫子可劲儿借题发挥。她盯着屏幕看了会儿,心底一座名为“坦诚”的天秤在倾倒, 在歪斜,就在朱伊伊准备把这几天林海福骚扰她的事情跟贺绅告状时,那边传来一声轰响。

    砰, 门重重撞到墙壁又反弹,再是皮鞋踩着地板飞快赶来,紧接着是章特助略显着急的汇报声:“贺总,谈判开始了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“贺总,”章特助为难道, “对面说让时瞬让利两个百分点。”

    话筒里忽然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朱伊伊做过财务报表, 懂得让利两个百分点意味着什么, 时瞬都是大项目,巨额利润, 这跟抢劫无异。

    看来海市的麻烦有些棘手。

    她抿抿唇:“你快去吧, 挂了。”

    “等等, ”贺绅温敦的声线传来, “你还没说什么事让你不开心。”

    他察觉到了。

    即使她仅仅只说了一句“想他”。

    朱伊伊一直紧提的心情缓和下来:“事情有些复杂,等你谈判完给我回个电话, 慢慢聊。”

    贺绅不知道林海福的存在,之前在宣州出差时还因为她的避而不答,感到介意和不满。

    等他回电,她会把一切告诉他。

    既然决定要一起走下去,那就要学会一起面对。

    “好,等我。”贺绅似乎很满意她这句承诺,语气都露出一丝悦意,低不可闻地喊了一声“老婆”。

    朱伊伊要挂断的手一顿,脸发烧:“你喊谁老婆呢,没脸没皮。”

    她红着脸挂了。

    只是没想到一等就等了五六个小时。

    这次麻烦是关于产品营销,对家公司在海市地位不容小觑,能使唤得动这种公司与时瞬叫板,背后推手只可能是贺安清。有人唆使,一场谈判下来对面死咬不放,进展停滞不前。

    一直到凌晨两点多,夜色浓郁,对面代表人哈欠连天,眼圈熬得通红,见贺绅与身后的时瞬团队依旧脸色严肃、严阵以待的架势,有些担忧抗不住,单方面叫停谈判。

    “时间有些晚了,要不明天继续?”那人并非真心要与时瞬为敌,言语中都在打太极。

    章特助停止记录,看向贺绅,询问他的意见。

    男人自坐在会议室后就很少说话,深邃的眼眸淡淡地扫过室内的每一个人,在漫不经心地落回对面代表人身上:“好。”

    像是在透过他与背后的贺安清说话,她要出手,那他奉陪到底。

    那人脸色一僵,悻悻地低头。

    贺绅起身,率先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章特助挥手示意其他几个秘书整理文件,自己跟了上去,低声问:“贺总,对面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谈判,反而像是为了什么事情拖延时间,我们还要跟他们耗下去吗?”

    这一点贺绅从谈判时就注意到了:“不。”

    随便找个人陪他过家家一样地谈判,不是贺安清耍出来的小儿科手段,恰恰说明她真正的目标不在这。

    不知怎地,贺绅想起了不久前朱伊伊的那条语音。

    短短几个字却透出一丝委屈和无措。

    “我回京城,你在这边跟他们周旋。”

    章特助应了声“是”。

    “还有——”他停下,见贺绅眼神柔和下来,嗓音温醇地交代,“去定制两张婴儿床,蓝色和粉色各一张。”

    章特助暗自啧叹,有了老婆孩子就是不一样,以前只会签字出差开会的工作狂,现在走哪都惦念着家里。

    羡慕得他都心猿意马了-

    昨天与林海福那一通电话对峙,朱伊伊情绪起伏过大,一晚上胎动了好几次,睡得不安稳。早上七点多又被肚子里的小宝动醒了,上了一趟厕所后,彻底没了睡意,认命地撑着床垫坐起来,左手抚着孕肚,右手摸索枕头下的手机。

    一夜过去,手机只剩下微末电量。

    微信有两条消息,都是贺绅在凌晨三点多发来的。

    [刚结束。]

    [晚安,明天等你睡醒再说。]

    朱伊伊昨晚破例等到十点半,结果一直未等来贺绅电话,猜出他还在忙,就去睡了。

    没料到他竟然忙到三点。

    这会儿八点不到,他应该还在补觉。

    朱伊伊没打扰他休息,手机留在卧室充电,吃完朱女士下的一碗肉丝面后,拎着厨房的垃圾下楼,顺便去小卖部买点纸巾。

    怀孕后她许久没起早,都快忘了清晨的样子,走在路上,呼吸一口清新空气,肺部都爽快不少。

    买完纸巾和一瓶镇江香醋,朱伊伊掏出口袋里的五十块现金结账,老板笑着说很少见年轻人不扫码付款的,她笑嘻嘻地回手机没带。

    等老板找零的过程中,碰见了一个熟人,叫袁湘宁,就住在朱伊伊家隔壁,是阿婆的孙女。她在城南一家报社当文编和记者,日常就是拟拟新闻稿,搞新闻的注重实效性,什么时候有新闻什么时候就上班,作息颠倒,今天她难得起早,来小卖部买两袋面包填肚子。

    “小袁。”

    “伊伊姐,你不是休假了吗,怎么还起这么早?”

    “今天睡不着,出来转转,你呢?”

    “唉,上班喽。”

    袁湘宁撕开面包咬一口:“我昨天本来就倒的夜班,新闻稿写到早上六点,刚睡下,主编一个电话打过来,说今早京城本地爆出了一个实时热点,让我去附近走访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热点?”朱伊伊接过老板找的零钱,想了想,“不会是前天那个酗酒父亲殴打女儿的社会新闻吧?”

    “那个热度早下去了,今早这个才叫引发众怒,发出来不到半小时热度就破千了。”她掏出手机,点开一个才建立几天的公众号,账号内只有这一则帖子,但因为热度高,关注人数已经大几百了,“就这个,女儿勾搭上京城本地富豪,一跃成为有钱人就拒绝赡养父亲,还说要报警抓他,搞死他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蹙了下眉额。

    她狐疑地凑过脑袋去看。

    公众号名字叫“说点真事儿”。

    帖子标题是“势力女攀上京城富豪后抛弃父亲,还扬言要弄死他”,词汇偏激,指向性强,信息浓缩度高,一看就是专业新闻写手拟的,抓人眼球。

    贴子内容主要是父亲单一视角叙述,讲自己一路艰辛来到京城投靠女儿,却被女儿无情抛弃,不仅不赡养自己,就连向她借钱也一分不给,还扬言要报警请律师让他吃牢饭,更令人痛心愤怒的是这位父亲借钱是为了还债,而欠债是因为给女儿攒嫁妆,做生意不小心亏本……

    全贴长篇大论,字字诛心。

    为了证明帖子内容全部属实,还放了短信、通话内容、录音各种证据,起初摇摆不定的网友此时全部一边倒,在网上口诛笔伐,誓要为这个可怜的父亲讨回公道!

    【不敢置信,这真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?】

    【……不能称作人了吧,畜生都比她好】

    【凭我看人的经验,这女的连亲生父亲都敢抛弃,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干净人,攀上富豪肯定也是卖-肉呗。】

    【有钱人都是包养,没准还是小三小四小五呢哈哈哈哈】

    【好恶……】

    【只有我一个人好奇富豪到底是谁吗?】

    【+1,我也好奇】

    【京城能有几个富豪,说得上姓氏的不就那几个。】

    【圈内的姐妹告诉我这富豪是谁了,而且早就有风声传出来,悄悄提示一个姓——H】

    【我靠,我秒get】

    发帖人故意马赛克了名字,录音也调了音频,在帖子末尾放话,傍晚前公开所有人的信息。

    有急性子的网友在下面顶帖,问能不能现在就公布。

    袁湘宁:“这个发帖人很会利用舆论,全篇下来一个身份信息的点都没透露出来,让网友自己猜,舆论效应发挥到最大,以我的经验,这个人肯定是个专业狗仔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大脑宕机,五官丧失感知能力,什么也看不见,什么也听不见,只有那些锋利钢刀般的文字在脑海里不停回想。垂在裤缝边的手指死死攥住,回帖内容没翻到底,她已不敢再看,猛地后退一步,脊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,寒意袭来。

    再看不出来贴内忘恩负义的女儿、可怜悲惨父亲是谁,那她就是白痴。

    怪不得这些天林海福在短信和电话里卖惨,原来是跟她玩这一手。

    他无权无势,又不识字,上哪去找这么专业的狗仔团队。

    背后肯定有人唆使。

    是她,贺安清。

    比起之前私下用房子和卡谈条件,这次贺安清直接用舆论来警告,让朱伊伊明明白白地看清楚,帖子一经转发引得无数关注,热度再发酵就会登上社会新闻热搜,一旦她公布身份信息,再躲在背后砸钱找几个意见领袖搅混水,网络风评全部一边倒,届时,朱伊伊与贺绅必定深陷舆论漩涡。

    傍晚前公布身份信息的时间限制,贺安清不是设置给网友看的

    是给朱伊伊看的。

    贺安清要她在这场舆论的游戏里做选择。

    选择离开,帖子立即删除,舆论消失,其他人不过是当个乐子看,转眼就忘;可如果她选择贺绅,信息公开,两人一起陷入舆论风波,本就身陷囹圄的时瞬集团也会受到重创,波及甚广。

    至于林海福,不过是大浪滔天的一粒浮尘,无人在意。

    “伊伊姐你怎么了?”袁湘宁吓一跳,“你脸好白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没事。”声音却哑了。

    朱伊伊抖着唇反复念叨“我没事”,脚步虚浮,转身,缓步往小区的方向走。

    每走一步,都在回忆她与贺绅的来时路。

    几年前,是她强行闯入他的生活,用尽力气终于把贺绅从拉下神坛,拽着他坠入欲海,两人谈了一场喜欢夹杂算计的恋爱,即便分手,两人也像解不开的毛线球,藕断丝连。起初朱伊伊以为是命运,后来,她后来才知道,是贺绅努力在与她撞见,在各种凑巧不凑巧的地方与她产生交集。

    他怕她真的只要孩子不要他。

    他已经努力地朝她走近了九十九步,留下最后一步,让她主动走过来。

    就只差这一步了。

    要放弃吗?

    “朱伊伊。”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忽远忽近的喊声。

    有人在叫她。

    在朱伊伊呆愣的片刻,又听到背后的人唤了声:“伊伊。”

    “回头。”

    浑身的血液都在这刻凝聚,最后全部注入心脏,发烫发热,热得朱伊伊在扭头看见贺绅的那一秒,眼圈倏地红了。

    她的倚靠回来了。

    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公路边,喧嚣与浮躁悄然褪去,她眼中只倒映着男人一个人的身影。看到几天未见的贺绅,朱伊伊护着小腹急匆匆地疾步过去,却又在临近时一下子顿住,生怕是幻觉,只敢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靠近。

    风一吹,衣服勒出腰身,小姑娘挺着的孕肚又大了一些。

    看得男人心口特别软。

    贺绅风尘仆仆地从海市赶回来,一身奔波疲倦也精神奕奕,张开双臂:“过来。”

    这下深信他不是幻觉,朱伊伊一下子撞入他的怀里,连日来的坚强和平静就这么破了功,小声哽咽:“贺绅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我都知道,”贺绅安全感十足地将小姑娘搂在怀里,摸她的脑袋,亲她的额头,低声喃喃,“我家伊伊受委屈了,老公抱抱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揪住他的衣摆,把自己塞得更里面,像是乌龟躲进了坚硬的保护壳里,周遭全是他的气息。

    这么好的贺绅,她才不要放弃。

    他是她的。

    他们之间的感情别人凭什么来指手画脚,温吞柔和的躯体突然生出反骨,朱伊伊不懂自己哪里蹿出来一股倔劲儿,贺安清和林海福非要来破坏她的生活,她就偏不如他们的愿。

    她就是要跟贺绅在一起,就是要过得幸福美满。

    京城的三月,清晨刮着风,朱伊伊穿得单薄,贺绅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,手拍着她的背,等怀中人整理好情绪才说:“外面冷,先回家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红着眼眶望他:“那你呢?”

    生怕他要走,手立即扯住他的衣服。

    “海市那边只是贺安清的一个幌子,为的就是把我骗过去,调虎离山,声东击西,在京城这边对你出手。”贺绅握住她冰凉的小手,包裹在掌心捂热,“我现在回了京城就不会再走。”

    “海市的麻烦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章特助留在那,他会处理,”他道,“我还让他去定制两张婴儿床,粉色蓝色各一套,这样以后孩子生出来,不管是男孩女孩都可以睡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破涕为笑:“你审美真差,什么颜色啊丑死了。”

    他俯首贴了贴朱伊伊的脸:“嗯,老婆说得对,你喜欢什么颜色就改成什么颜色。”

    她垂下微红的眼尾,却没反驳。

    随后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-

    回家的时候,朱女士在剁排骨,中午打算炖一锅玉米排骨汤。

    看见贺绅跟朱伊伊一起进门还以为看花了眼,直到听贺绅说他刚结束出差从海市赶回来,才了然地噢一声,女婿上门,丈母娘当然高兴,乐呵呵地留贺绅一起吃午饭。

    贺绅是开车来的,上楼前拎了一盒护肤品:“伯母,这是给您带的礼物。”

    “来就来,还带这些。”朱女士乐得合不拢嘴。

    朱伊伊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,怕朱女士看见担心,回家后第一时间就是去浴室洗脸。刚关上门,朱女士就悄悄招手,对贺绅说:“伊伊今天睡不着才起得早,我让她再睡会儿也不听,你待会儿劝劝,让她补个觉,正好起来的时候吃午饭。”

    刚出了公众号的大事,朱伊伊肯定不愿睡,这个任务有些艰巨,贺绅想了想,道:“我一会儿哄哄。”

    如他所料,到了卧室内,朱伊伊不是发呆,就是这里动动那里走走,忍不住想摸手机查看帖子的热度现在涨到多少、舆论散布得有多广。

    贺绅不让,还特意锁了她的手机,藏自己西装裤口袋里。

    朱伊伊要想看,得把手伸进他裤子里拿。

    她又气又无奈,不懂这男人上哪学来这么流氓的方法,偏偏还特有效,朱伊伊偷摸地抢了两次,一次摁他大腿上,一次摁他禁区,抬眸撞入他危险的眼神里,登时慌乱地缩回手,像个鹌鹑似的躲老远,不敢再乱摸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就看一眼,一眼就好。”她弱弱地挣扎。

    “半眼都不用看,我已经派人去处理。”贺绅牵着她往床上带,脱掉外衣,将她塞到被褥里,哄了几句:“你睡一觉起来事情就结束了,我保证,好吗?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

    “信不信我?”他反问。

    床榻间小小的一隅之地,只能听见彼此的交错呼吸声,男人双臂撑着悬空上身,像一个宽厚盾牌将朱伊伊牢牢护在其中,她微不可查地点头:“信。”

    他夸了她一声“乖”。

    朱伊伊努力放松身心,阖眼补觉,可一闭上眼就能听见各种声音。

    心脏咚咚地在身体各处乱撞,耳边不停地摩擦枕头,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存在感极强,到了孕后期,加上贺安清和林海福的刺激,神经敏感到一种变态的地步。

    “太吵了,我睡不着。”她睁开眼。

    “有声音?”

    “不是噪音,是我自己的问题——”话只说了一半,一直俯身盯着她看的人忽然压下来,微凉的唇瓣贴住她的,轻轻厮摩,贺绅耐心地劝慰,“不是你的问题,这是怀孕的正常反应,不要怪自己。”

    亲吻停顿,他说:“觉得吵得话,那就听点别的声音。”

    朱伊伊茫然地欲问什么声音,下一秒,男人重重地吻上来,来势汹汹,唇齿相接,他一下又一下地啄吻,口水声潺潺,响彻整个卧室,大得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。

    全世界只剩下他们在接吻。

    朱伊伊红着脸,由被动变为主动,两条胳膊慢慢环住男人的腰身,察觉他要捱近时,推了推:“别压着肚子,小宝在动。”

    贺绅小心地挪开一些,大手贴在她隆起的小腹,摸了摸。

    目光落在她的孕肚上:“可以亲一下吗?”

    她被吻得头脑晕乎:“亲哪?”

    贺绅用动作代替回答,弯腰,低首,脸靠近隆起的孕肚,姿态虔诚地落下郑重一吻。

    “亲它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的宝贝。”他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