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“你有没有后悔过?”
朱伊伊侧身站着, 听见贺绅问的话,垂在裤缝边的手指倏地收紧, 脚步也往后退了退。
像是一只被猫逮住的老鼠。
可她明明才是那个发现秘密的人。
贺绅还举着那张纸,没有丝毫反悔的意思。
坦荡地过分。
对比之下,显得朱伊伊格外大惊小怪,她知道她现在正确的做法是道歉,随便胡诌一个理由糊弄过去,然后大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但目光仍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份报告上。
朱伊伊攥着的拳头紧了又松,最后极其缓慢地伸到半空,拿过了贺绅手里的薄纸。
无意间擦过他的手背, 她被烫了般猛地缩回手。
掌心的孕检报告无异于千斤重,朱伊伊拿的艰难,看的更艰难, 她屏住呼吸,低头看。
姓名:贺米。
年龄:32.
看着陌生的名字,朱伊伊先是一愣,再是长吁一口气,悬到嗓子眼的心也终于落到平地。
脑子还因为过度紧张而嗡嗡地叫着。
不是她的。
“你好像很紧张。”贺绅突然说了一句。
朱伊伊僵了僵, 视线从报告移到贺绅的脸上。
男人黑白分明的瞳孔里, 倒映着她的影子, 紧张,心虚。
——仿佛那份检查报告是她的。
朱伊伊吞咽几下口水, 不自在地伸手摸摸凌乱的头发, 将碎发往耳朵后捋, 强装镇定:“我就是好奇一下。”
贺绅望着她, 过了会儿不紧不慢道:“正常,人人都有好奇心。”
不知道对方是真这么想的还是给她台阶下, 朱伊伊尴尬地笑了笑,心有余悸。
还好不是她的。
还好他没发现。
怀孕的事朱伊伊不想贺绅知道,更不想因为怀孕而又与他纠缠到一起。
说她自私,她认。
说她执拗,她也认。
说她蠢笨如猪,她都认。
在婚姻和感情这方面,朱伊伊就像一个已经步入晚期的强迫症患者。她想要一份毫无保留的爱,想要一个走进彼此心里的婚姻,不是合适、不是过日子、不是刚刚好。
所以她妈偶尔骂她“做白日梦的傻子”,说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婚姻。
既然如此,朱伊伊宁愿不要。
没有谁规定女人一定得结婚。
在朱伊伊走神的几分钟时间里,贺绅已经将那份孕检报告收了起来,放进办公桌的抽屉。
咔哒一声上锁。
朱伊伊听见细微的响动,回过神来,脑子里接着闪过刚刚那个名字。
贺米。
她无声咀嚼几遍,莫名觉得有些熟悉。
她呢喃,“我好像在哪里听过。”
贺绅平淡道:“我姐姐。”
他一提,朱伊伊立马记了起来。
谈恋爱时她偶然听贺绅提过一次,他有个姐姐,在国外。不过貌似关系一般,几乎没见过贺绅与这个姐姐通过电话。
“……她的孕检报告怎么在你这里?”朱伊伊没多想,随口说出来,“孕5周的话,大概一个月七天的样子。”
语气熟稔自然。
不知道的还以为说了句1+1=2.
贺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。
过了会儿,他问起正事:“今晚是Amy让你过来的?”
“啊,对,”朱伊伊险些忘记正事,指了指办公桌上的密封文件,“进来的时候就放在桌上了。”
“好。”
这就是没她什么事的意思了?
朱伊伊等了等,见贺绅没再说话,肩膀上的担子瞬间松下来。
今日份任务完成。
欲开口说离开,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。
背在侧肩的包包里,还装着领带,是她趁着今晚两人独处的机会特意带来的。
这样以后就不用再产生交集了。
“贺总,”朱伊伊官方正式地喊一声,从包里拿出礼盒,“给您的。”
从你换成您,是比贺总还要疏远千百倍的称呼。
贺绅眉骨拧了拧,等看清手里捏着的小盒子是什么时,表情松弛下了些,眼尾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:“送我的?”
她支支吾吾:“昂。”
贺绅的指腹细细磨挲着礼盒。
朱伊伊谈恋爱很重视仪式感,交往的一年里,不管大节小节都会过,会用心给对方准备礼物。去年的跨年夜他们也是一起过的,贺绅送她一个LV的新款包包,她送贺绅的则是一支银色打火机。
“跨年礼物?”他轻扬眉梢,清冷的声线里藏不住愉悦。
但朱伊伊下一句话就将那点来不及升起的愉悦,击碎个彻底。
“不是跨年礼物。”
接着,她解释:“你之前借我的风衣坏了,我本来想重新买一件还给你的,但是价格太贵……我只买得起一条领带。”
朱伊伊为自己的厚脸皮脸红,有些不好意思,“这也算是两清了吧?”
刚刚还氛围和谐的顶层办公室,眨眼之间,变得像一团怎么搅也搅不开的干巴巴的浆糊。
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。
贺绅凝望着朱伊伊的杏眼,希望从里面窥探出一丝赌气和心虚,或是半分像从前的喜欢和悸动。
可什么也没有。
她真的做到了分手时说的退回原位。
贺绅面无表情,声音冷了下来:“所以你送领带给我,只是为了两清?”
朱伊伊蠕动唇瓣,嘴巴张开又闭上,没说是也没说不是。
她垂下眼: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。”
朱伊伊脚步快速地打开门出去。
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,站在走廊上,朱伊伊才觉得稀薄的空气重新充盈起来。
她大口呼吸着。
突然,外面传来几声巨响,朱伊伊看了过去,砰砰砰几束焰火在天空绽放,五颜六色的烟花散发出耀眼的光芒。
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快到零点了。
对面的摩天大楼有一座巨大的LED屏,每年的新年夜都会倒计时,今年也一样,上面的数字已经到了“10”。
此时此刻,整座城市的人都在一起倒数——
3,2,1!
2018年正式落幕,2019年来了。
又是新的一年。
朱伊伊收回目光,迈开步子,身后的办公室门咔哒一声打开,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贺绅追了上来。
最后停在她身后几米处的地方。
“朱伊伊。”
男人喊了声她的名字。
她呼吸紧了紧,努力控制住回头的冲动,就这么隔着几米的距离,听见贺绅淡淡的嗓音飘过来。
“你有没有……后悔过?”
全世界仿佛在这秒按下了暂停键,顷刻间,万籁俱寂。
而置若罔闻的朱伊伊比夜色还要沉默-
新年第一天阳光明媚,整座城市都延续着昨晚跨年的喜庆。
部门里人人忙碌着。
朱伊伊早晨来有点犯困,凌麦给了她两袋咖啡,她没喝,从工位的小柜子里摸出来一袋绿茶叶,给自己冲了杯绿茶喝。
凌麦啧啧:“你才几岁啊,就开始养生了?”
“昂。”
凌麦眯着眼,把朱伊伊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,最后停留在她圆鼓鼓的胸口。朱伊伊穿衣朴素,但她身材很带劲,每次凌麦都会偷偷羡慕朱伊伊的绝美胸形。
挺,圆润,翘。
羡慕的泪水从嘴角流了下来。
朱伊伊被她流氓似的眼神看得瘆得慌,忍不住捂胸:“干嘛?”
凌麦贼兮兮地靠过来,“养生是不是能长胸?”
“?”
凌麦两手掂掂自己胸前的半两肉,“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。”
“……”
新年第一天公司各大部门的人都很忙,光财务部的人就来宣传策划部跑了三四趟,漫天的数据和报表看得人头晕眼花。
朱伊伊终于忙完后再椅子上瘫了会儿。
闭着眼,任由自己放空大脑。
她突然觉着她妈有句话说得是对的——再过些时候她就得考虑辞职的事儿了。
只是她辞职后能干什么呢。
“伊伊你就忙完了?”凌麦还在生死时速敲键盘,有个游戏宣发文案难度太大,她改了几次都被上面打回来,现在还在改。
“嗯,你呢,还卡文案上?”
“我今晚估计得加班,”凌麦哐哐哐地砸键盘,“你别等我了,你先回家吧。”
朱伊伊给了她几个小面包垫肚子,拎着包走,“那我先撤,拜拜。”
出公司的时候,时间还早,天边的火烧云席卷,像一团放纵的火海。
朱伊伊脚步慢悠悠地朝地铁口走。
经过公司楼下的咖啡厅时,不经意偏头看,余光扫到两道熟悉的人影时,步履停了停。
这家咖啡馆是公司专门建给员工休息用的,看见熟人不足为奇。
但朱伊伊从没在里面看见贺绅和吕珮。
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男人的背影,肩膀挺括,坐姿端正。对面的吕珮在笑着说话,不知谈论什么,嘴角的笑容多了些害羞,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礼盒,朝贺绅推了过去。
隔着窗户,朱伊伊什么也听不见,但视线还算清楚。
转眼间就认出来那是在YMD商城时,吕珮定制的全球限量版领带,价格昂贵。
而她尽全力买下的那条,不过是品牌店里已经过季的、最廉价的一款。
店内的贺绅右手搅拌着咖啡,左手垂放在膝盖上,指节轻点,那是他耐心告罄前的征兆。
他没伸手接。
礼盒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。
朱伊伊直愣愣地望着里面,捏住小包的手指渐渐收紧,呼吸变轻,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这个反应代表什么。
或者说,介意什么。
终于,贺绅动了动。
他伸手接过了那条领带。
朱伊伊轻轻眨了下眼,过了会儿缓缓垂下眼,转身离开-
地铁做到城南站,朱伊伊下车,不过没急着回家,而是进了附近的一家小馄饨店。
朱女士最近不知道又迷上了什么好玩的东西,麻将不打了,家也归的少,今晚又不回来,朱伊伊也懒得做饭,随便对付一点。
现在是下班高峰期,赶上吃晚饭的点,店里人多。
朱伊伊点了一碗馄饨和一体小笼包后,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,边玩手机边等。
好在老板速度快,十分钟不到热气腾腾的馄饨和包子就端上来了。
朱伊伊咬了口小笼包,食欲大开。忽然,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下。
她咬着半块馄饨往后看。
是个烫着大波浪卷的女人,浓妆,眼线很厚,看着有股欧美风系的妆感。
朱伊伊呆呆地望着,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的某张脸缓缓重合,稍后她回想起来,震惊地张大嘴巴:“……你是李玖?”
“是我!”对方比她还激动,“你是伊伊吧,我就知道我没认错!”
李玖跟朱伊伊是大学室友。
大学时朱伊伊性格内向,家里也穷,很少参加寝室集体活动,每天就是宿舍教学楼图书馆三点一线。寝室里除了李玖,其他人跟她关系很一般。
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洗澡的时候浴室锁坏了,大冬天朱伊伊被困在里面,身上的热水过了些时候就变冷了,浑身冒着寒气,她只能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在里面瑟瑟发抖,喊了好几声外面都无人回应。
一直等到李玖回来急匆匆地帮她开门。
她以为外面真的没人。
出去时才看到床铺下面摆着两双拖鞋。
那次后,朱伊伊专门买了礼物感谢李玖,李玖傻乎乎地笑着说没事,主动提出要不要一起做搭子。
朱伊伊知道什么叫搭子,寝室里另外两个女生早在之前就找过她,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、一起上课、一起出去玩。
她呐呐地说好。
然后跟着她们去了学校旁边的汉服店,打卡了网红咖啡馆,去了西餐厅。不到三天,朱伊伊花光了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,她没敢找朱女士要钱,怕被打被骂,一个人生生啃了一个月的馒头和咸菜,面黄肌瘦,月经都不来。
后来她委婉地提出不做搭子了,两个女生再没理过她。
面对李玖提出地做搭子,朱伊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百块,有些窘迫地低声说:“……我没钱。”
李玖大方说:“我也没有。”
朱伊伊呆呆地望着她。
李玖笑嘻嘻:“咱俩天生一对。”
论心说起来,李玖也算是朱伊伊人生中第一个交的好朋友,但好景不长,毕业那年李玖出国读研,因为距离和时差的关系,两人的联系越来越少。
最近的一次聊天,还是去年的中秋。
朱伊伊:“你不是在国外吗,什么时候回的国?”
“前两天回的,今天就想着出来转转,没想到遇见你了。”李玖说着伸手捏了捏朱伊伊的脸蛋,“伊伊,你这两年过得挺滋润吗,一点都没变诶,我刚没认出来你的时候,还以为是哪个女大学生。”
“今年过完就27了,什么大学生。”
“我说真的呢,还是国内的风水养人啊,你看着跟22岁没啥两样,连鱼尾纹都没长一条,太不公平了!”李玖感慨岁月催人老,愤愤地嗦了一大口粉,聊起别的事,“对了,我这次回国是来接我爸妈去养老的,我在那边买了套房子,以后就在国外定居,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了。咱俩要不抽空聚聚?”
大学时的李玖与朱伊伊差不多,家境普通,出国留学的费用都是家里买了老房子和借了不少亲戚的债筹得钱。
没想到三年一过,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。
朱伊伊答应:“好啊。”
同时咀嚼面的动作慢了下来,有些向往,又有些害怕:“国外是什么样子的啊?”
“其实没想象中的那么好,刚开始去的时候气候不习惯,语言也不通,”想到什么事,李玖抖着肩膀憋笑,“我当时在超市跟一个外国大妈吵起来,骂着骂着我就飙国粹,结果人家以为我在道歉哈哈哈哈……”
朱伊伊也跟着笑。
只是那笑里多了抹羡慕和酸涩。
她在心里偷偷想。
如果她也能和李玖一样自信大方,事业有成,带着朱女士去外面看看世界就好了-
跟李玖约定的时间是在这个周末。
地址在市中心的一家高档酒楼。
前一天晚上朱伊伊奇怪两个人的饭局怎么这么隆重,一问,才知道李玖这次回国,还带了她在国外谈了一年多的男朋友,两人好事将近,这次的吃饭也算是个公开的小型朋友聚会。
朱伊伊去前包了个红包。
到了酒楼,一路都有服务员领着指定的包厢,推开门,里面热闹哄哄的,已经来了不少人。
但除了李玖没一个眼熟的。
“玖玖。”朱伊伊去到李玖旁边。
“伊伊你来啦。”李玖穿着礼服裙,化了淡淡的中式妆容,比昨天看上去漂亮许多。她揽着一个男人走过来,“给你介绍一下,我未婚夫许知疏。”
男人西装革履,领带,皮鞋,面容温矜,一看就是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。
他微笑着伸手:“你就是小玖常说的伊伊吧,你好。”
她笨拙地握手:“你好你好。”
男人很有眼力见儿,介绍完就去招待其他人了,留朱伊伊和李玖单独说话。
“怎么样,我未婚夫靓不靓?”李玖挑眉。
“靓。”
“嘿嘿,还是我追的他呢!当年他正好去我留学的学校开讲座,我一眼就看上他了,到处打听才知道是高我几届的学长,要到联系方式以后狂追猛赶,大家都说他难追,没想到几个月就被我钓到手了。”
朱伊伊由衷地竖起大拇指:“强!”
“你跟你男朋友最近怎么样啦,”李玖奇怪,“好久没见你发朋友圈儿了。”
朱伊伊顿了顿:“……分了。”
“分了?!”像是听到什么惊悚新闻,李玖眉头皱得夹死苍蝇,死活不信,“你中秋那会儿不是还跟我说挑戒指了吗,我以为这次回来都能喝你俩喜酒了,怎么好端端的分了?”
“……不合适。”
仍旧是这套说烂的理由。
朱伊伊耷拉着眼皮,兴奋的情绪有些减退,似是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。
李玖安慰道:“没事,不就是跟男人嘛,多的是!今天有一个我未婚夫的朋友来,人长得帅,还特别有涵养,关键是洁身自好,一会儿介绍给你认识!”
朱伊伊失笑,没把这玩笑话放在心上:“不用了。”
聊了些时候,到饭点的时间,大家陆续就坐。
李玖和许知疏坐在主位。
朱伊伊在李玖的隔壁,她旁边还有个空位子,从入座前就一直没人。
“玖玖,这里有人坐吗?”她小声问。
“有,就是我刚跟你说我未婚夫的那个朋友。”
“……你怎么让他坐这?”
“笨。”
李玖道:“肥水不流外人田,这样的极品单身男人当然留给你啊,要是坐那边被别人看上怎么办?”
看她的架势,是真要给自己说媒了,朱伊伊连连摆手:“别——”
话没出口,包厢的门被人推开。
有人姗姗来迟,进门的身影高大修长,刹那间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,包厢里气氛登时安静下来。
全都看向门口。
朱伊伊也转头望了过去。
男人一改工作日的西装革履,休假日穿得格外休闲松散,黑色长款大衣,黑裤,头发温驯地垂落着,发丝间沾着点点冰晶,罕见地有一丝少年气。
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包厢中心,跟许知疏打了个招呼,随后垂下眼。
撞见朱伊伊疑惑又惊讶的视线里。
目光相撞间,一触即燃。
下一秒,贺绅抬脚,朝她走了过去。
朱伊伊心跳如擂鼓,大脑宕机,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停在她的身侧。
男人金丝镜框后的双眼深沉如墨,探不出情绪,不动声色地打量带着点点威压,是只属于上位者的冷静沉着。
仿佛跨年夜那晚微微失控的人不是他。
莫名其妙问出那个问题的人也不是他。
她被他看得脸发烫,眼睫轻颤。
突然,贺绅弯腰,陡然靠近,单手撑着椅子的姿势牢牢将她笼罩在他的影子里,让她无处可逃。
他沉沉地盯着她:“为什么不说话?”
一语双关。
第16章为什么偏偏是他。
像是在问她那晚跨年夜为什么不说话。
又像是在问她此时此刻为什么只盯着他看而不说话。
朱伊伊身子忍不住往后仰, 还沉浸在他突然出现的意外中,呆了好一会儿, 蠕动唇瓣呢喃:“什么……”
似是有点被这样的贺绅吓到。
凶凶的。
她不喜欢这样凶凶的贺绅。
她喜欢温矜、绅士的他。
这两句话朱伊伊在谈恋爱时常常说,贺绅已经刻在了脑子里。
觑到小姑娘有些退缩的身体时,出走的理智迅速回归,他抬手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框,重新披上绅士的外衣,脸色疏淡道:“没什么。”
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自然地坐在了朱伊伊身侧的位置。
朱伊伊身子一僵。
旁边的李玖盛情不减,笑呵呵地探出脑袋:“你就是贺绅吧,我是知疏的未婚妻, 李玖。”
贺绅点头:“你好。”
“知疏跟我说你们是高中同学,关系很好,你快跟我说说, 许知疏他高中老不老实,喜不喜欢惹别的小姑娘?”李玖气鼓鼓的,作势听到不满意的回答就要揍人。
许知疏无奈:“老婆……”
桌上坐满一圈的人,其中不乏有李玖的初高中同学,听到后哈哈大笑:“李玖你还跟以前一样泼辣啊。”
“滚吧你!”
饭桌上聊得火热, 你来我往。
唯有朱伊伊低着个头, 默默地喝水, 一句也不参与话题。
身边若有似无的打量也强行忽略。
一直到开席吃饭的时候,她紧绷的身体才松弛下来。
从早上到现在, 朱伊伊只喝了一碗蛋花粥外加一个烤红薯, 进包厢没多久肚子就咕咕噜噜地叫。
桌上精致的菜肴看得人食欲大增。
她伸手夹了一筷子虾滑, 软嫩酥香, 面前又转过来一锅鲫鱼豆腐汤,怕有鱼腥味, 只试探地舀了小半勺。
味道鲜美,跟她小时候在外婆砂锅里喝到的味道特别像。
朱伊伊怀念这个味道,没等她再伸手盛汤时,那锅鲫鱼豆腐汤已经转到了别的位置,她手短,又微微社恐,够不着。
“……”
只能遗憾地作罢。
她食之无味地夹了一筷子青菜吃。
嚼了几口,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。
男人的袖口往上挽了挽,露出皮肤冷白的小臂,骨节分明的手把住餐桌转盘,轻轻一旋,那道鲫鱼豆腐汤转了回来。
就停在朱伊伊的手边。
她怔了怔,余光偷瞄了眼。
贺绅面色如常地喝汤,动作慢条斯理,仿佛只是一个无意行为。
分了手的前男友有什么理由时时刻刻照顾前女友。
巧合吧……
她小小地搓了搓手指,眼睛时不时偷看一眼汤,像只想要偷腥又怕被发现的猫,等了等,终究扛不住诱惑,朱伊伊伸手给自己盛了一勺。
此时的贺绅正偏着头听旁边人说话,眼睛都未往她这边觑一眼。
朱伊伊快速地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。
咬到细滑的豆腐时,满足地忍不住眯眼,像只开心摇尾巴的小狗。
贺绅神情疏冷。
无人知他唇角柔和-
吃完饭,几个擅长带动气氛的人提议去唱k,许知疏说酒楼高层有娱乐会所,一群人晃晃荡荡地乘观光电梯上去。
人多,得分几批。
朱伊伊和李玖走在最后。
李玖鬼鬼祟祟地扯了扯她:“刚刚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搭话?”
“?”
“像贺绅这种清心寡欲的男人,你得主动点。”
“?”
朱伊伊欲言又止。
他也算清心寡欲?
刚交往时,朱伊伊也是这么看贺绅的——
八风不动,性冷淡,就算她脱光了站他面前也会笑着说天冷感冒的那种呆子。
人比旗杆子还正!
直到那一晚。
从国外出差回来的贺绅,少见地在应酬时喝得微醺,望向她的眼睛里有火,磨挲把玩她锁骨的手指慢慢地、细细地、一下又一下。那样失控的贺绅,朱伊伊看的心猿意马,他有意克制隐忍,她却把持不住,先勾了他。
随后一发不可收拾。
朱伊伊终于懂了那句“不管什么男人到了床上都一样”,再清冷如霜雪的人,一旦入了欲海,便食髓知味。
摘掉眼镜的贺绅,就像是绅士撕碎最后一层伪装,两人最激烈的一次甚至像是要往死里做。
朱伊伊又痛又爽,今生难忘-
包厢里已经有人在唱k,一会儿是甜甜蜜蜜的情歌,一会儿是卡点劲爆的欧美风舞曲,场子不到一会儿就热了。
唱了些时候音乐才消停下来。
不知道是谁说了句:“没点游戏玩有点干啊。”
“咋地,聚会还想组团开黑啊?”
“也不是不行啊。”
“去你的吧。”
“要玩就玩点刺激的。”
“找点乐子哈哈哈……”
朱伊伊在旁边吃草莓,吃了一个有些冰牙齿,没再吃了。刚要掏出手机看几点,手臂被李玖一把勾住,“坐这干嘛呀,走走走,他们要玩游戏了。”
“玩什么游戏?”
“说是真心话大冒险,找乐子。”
“这能找什么乐子啊。”
朱伊伊被李玖硬扯着挤进去,摁到沙发上。
介于每次都能精准碰到贺绅的孽缘,她坐下去的第一秒就是寻找他的身影。
他坐在她对面。
朱伊伊狠狠地松了一口气。
像这种集体游戏,朱伊伊向来参与感不强,负责浑水摸鱼凑数,别人说什么,她就在跟在后面嗯嗯对对哼两声。
第一局就转到了许知疏。
吃饭时还端着正经模样的男人,玩开了以后笑得比谁都嗨:“这局希望能转到……”
他停顿,大家也跟着大喘气。
“转到谁啊?”有人问。
许知疏笑:“贺绅。”
突然被点名的男人有些意外,挑了下眉,“我?”
“虽然我们高中毕业后多久没见了,但有的事还是忍不住好奇,上学那会儿追你的女孩儿一茬接着一茬,毕业后也差不多吧。”
许知疏话只说一半,但已经说出了大概的意思。
八卦贺绅的情感生活。
这样一个五官冷卷,气质绅士的上位者,没人会不好奇他的私生活。
比如谈过还是玩过。
一个还是几个。
喜欢单还是多。
人类的劣根性就是挖掘那些看起来极度干净的东西。
许知疏滑动转盘。
转盘的数字高速旋转,十几秒后才减弱下来,等数字慢慢地停在贺绅前面的数字牌时,忍不住惊呼一声。
谁也没想到一语应验。
许知疏还没说话,李玖比他还要激动:“啊啊啊啊转到了,快,老公你快问。”
许知疏宠溺地捏了捏李玖的脸,笑着看向贺绅:“不好意思了啊兄弟,今天手气太好,一发就中。”
“来,选一个,真心话还是大冒险。”
贺绅姿态松散地陷进沙发里,晃了晃杯子,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对面的朱伊伊,又不着痕迹地移开,云淡风轻:“真心话。”
朱伊伊被他那一眼看得脸热,低着头。
但是耳朵比任何时刻都要机灵,说话声,布料摩擦声,连杯子搁在桌面发出的轻轻“噔”声,都在她耳边无限放大。
她听着许知疏说:“那我就不客气喽?”
“嗯。”
男人声线淡淡,处变不惊。
许知疏语速放慢,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跟着渐渐集中,“这些年你谈过恋爱没?”
“谈过。”
回答的很干脆。
刹那间,在场有不少人起哄,许知疏一脸意外,像是没料到会听到这个答案。
高中时的贺绅算是风云人物。
家世高,成绩好,无论是长相身材还是性格修养,都是万里挑一。
追他的女生数不胜数。
但他不曾理会过一个。
许知疏印象最深刻的一次,是小他们一届的校花学妹,红着脸来跟贺绅表白。
那样清纯漂亮的女生,无人不心动。
那时的贺绅坐姿端正地做题。
听见女生表白也不为所动,有条不紊地合上题本,盖上笔帽,整理完自己的事情,才给了女生第一个正眼。
他只说了五个字:“我不喜欢你。”
女生有些窘迫,红着眼,坚持道:“我们可以试试,我不相信你永远都不谈恋爱!”
“我会谈恋爱,”贺绅用温柔的口吻说出最残忍无情的话,“但不会跟你。”
拒绝的毫不拖泥带水。
后来上体育课,许知疏抱着篮球问他:“为什么不接受?”
贺绅斜额看他,拧起的眉骨带着一丝丝疑惑:“不适合,为什么要接受?”
那刻许知疏愣了。
彼时的他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,血性冲动,谈不谈都是看感觉,喜欢就上,不喜欢就罢。
没人像贺绅一样。
不谈喜欢,不谈感觉,不谈心动,而是看适不适合。
后来出国留学,长大成人的许知疏才后知后觉地明白,这就是阶级差距。
贺绅的人生一帆风顺,就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,读书,毕业,继承贺家,联姻生子。
没有温暖陪伴的亲情,也不会有相濡以沫的爱情,只有利益。
所以这些年来,许知疏偶尔会好奇——
像贺绅这样的男人究竟有没有心,有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感情。
会不会真正喜欢一个人。
而答案在今天听到了。
许知疏还在发怔,李玖就开始急不可耐地追问:“那现在呢?”
贺绅浅浅勾唇:“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吧。”
李玖着急地心挠痒痒:“你快说呀!”
沉寂几秒。
他道:“分了。”
很淡很浅的两个字,吞口而出时,仿佛比时光还要沉重。
自始至终埋着头的朱伊伊有了点反应。
心脏微微酸涩。
空气在这一秒随之安静。
起哄的几个男人收敛起笑容,尴尬地摸摸后脑勺,许知疏有些抱歉。
只有李玖兴奋地双眼放光,嘴角咧到耳后根,恨不得上去扒着贺绅说:分了啊太巧了我姐妹也分了,我看你俩挺登对要不你俩处处?
朱伊伊没忍住扯了下她:“……”
意识到场子氛围怪异,许知疏作为东道主第一个转移话题,其他几个人也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。
一个小插曲就这么翻篇。
按照顺序,这次转盘资格落到了李玖手里。
她眯着眼,发誓说趁着这次真心话大冒险,要把许知疏的老底撬出来。
“等着瞧吧!”
转盘开始慢慢滚动。
朱伊伊仍是存在感最弱的那个,两只手搭在膝盖上,坐姿很乖,无聊地托着下巴,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自己面前的数字牌。
突然,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。
她拨弄数字的手指猛地停住。
随后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过去,眼睁睁地看着李玖转动的指针从第三个逐渐过渡到第四个、第五个、第六个……
最后大喇喇地指着她。
朱伊伊:-_-
李玖:0_0
许知疏:^-^
“不好意思了老婆,让你扑了个空。”许知疏侥幸逃脱,心情格外好,转头看向朱伊伊,“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?”
朱伊伊还在怀疑人生中,没说话。
许知疏以为她在发呆,跟着李玖喊她名儿:“伊伊?”
贺绅轻敲杯壁的手一顿。
眉骨皱起,凉飕飕地扫过去一眼:“转盘人不是你,你没资格问。”
听出他话里的霸道,许知疏愣了愣。
是错觉吧。
没等他反应过来,李玖不情不愿地把他推开,问朱伊伊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。
前男友就在旁边,朱伊伊哪里敢选择真心话,瓮声瓮气:“大、大冒险。”
“那你来抽一张大冒险卡。”
朱伊伊慢吞吞地抽了一张,屏息,翻过来看了一眼。
跟你左手边第七个人拥抱一下。
只是抱一下。
聚会的人大多是女生,就算抽到男生也没什么。
她安慰自己。
只要不是他。
只要不是贺绅。
李玖凑过来看,跟着念:“跟你左手边的第七个人抱一下……”
她一边念一边数。
数到最后一个时,话音戛然而止。
什么荒诞的念头涌上来,朱伊伊轻颤眼睫,抬头看了过去。
那瞬,心脏骤停。
为什么偏偏是他。
第17章“他说孩子是他的。”
许是朱伊伊的视线在贺绅身上停留太久, 李玖下意识问:“你要放弃吗?”
“选择放弃会怎么样?”
“喝酒,”李玖小声跟她耳语, “放心啦,你要是不想喝酒,我给你倒果汁。”
朱伊伊当然可以接受。
只是这样一来,她就是扫大家兴的罪人,玩不起。
而且仅仅是抱一下而已,比这过分百倍的冒险多了去了,为什么因为对象是贺绅就要耍赖皮?
……好像更可疑。
她的犹疑和矛盾全都落在对面的贺绅眼底。
他敛睫,看向朱伊伊面前的那杯酒, 眼底闪过一抹自嘲和落寞。
原来对她来说,抱他一下,都变得那么不情愿。
半晌, 贺绅身子前倾,抬手要去拿那杯酒替朱伊伊喝下时,对面的人动了。
朱伊伊两手揪着衣摆,顶着其他人看热闹的目光,步伐僵硬地朝他走来。
贺绅的手就这么顿在半空。
在他失神的片刻工夫, 熟悉的温软怀抱将他轻轻环住。
朱伊伊不是纯瘦的身材, 该有肉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, 身上软乎乎的,曾经情到浓时的夜晚, 贺绅亲手在她身上写过四个字, 肤若凝脂。小姑娘的头发也是独一无二的青桔味, 擦过侧脸时, 味道悉数钻入贺绅的鼻腔,再从四肢百骸直达心脏。
独占欲在脑海里疯狂撕扯。
贺绅手抖了下。
短暂的拥抱不到一秒, 朱伊伊环住他肩膀的手很快松开,就在瞬息之间,贺绅没有思考,只是放任自己随心,身子微不可查地往后倒了倒。
随着惯性,本该站起的朱伊伊再次跌进了贺绅怀里!
软扑扑紧捱着男人劲瘦的胸膛。
跌坐在他的西装裤。
撞到了。
朱伊伊脸蹭地一红。
她甚至忘了爬起来,慌不择路地道歉:“没、没站稳。”
贺绅气息有些乱,他眯了眯眼,镜片后的瞳孔掀起波澜。
这个姿势他们常做。
在沙发,在浴缸,在盥洗台,在厨房,在驾驶室,朱伊伊也是像这样坐着。
贺绅知道朱伊伊最喜欢这个姿势。
因为严丝合缝。
贺绅微微仰起头,闭上眼,深呼吸几次,再睁开眼时恢复成一贯的平静。
仿佛刚才的意外对他来说只是蜻蜓点水。
“起来。”
朱伊伊恍然初醒,手脚并用地从贺绅身上爬起来,又小小地道声歉,强装镇定地起身,“好了,大冒险完成。”
一个小插曲没什么人放在心上,嘻嘻哈哈又过去了。
只有朱伊伊还红着脸,心不在焉地不知道想些什么。
李玖贱兮兮地摸过来,压低声音:“体感怎么样,爽不爽?”
朱伊伊生无可恋:“爽。”
“有多爽?”
“爽翻了的爽。”
李玖没想到还能从朱伊伊嘴里听到这种大尺度的话,笑得不行。
朱伊伊脸烫,耳朵烫,脑子晕乎乎。
方才意外跌倒没及时站起来,并不是因为她发呆,而是不经意间看到了贺绅脖颈处佩戴的领带。
深蓝色,条纹,像极了她买的那条。
朱伊伊视线不自觉地瞥向她刚抱住的男人,可惜现在隔得距离太远,什么也看不清。
是眼花了吗?
玩了几个小时,一场聚会结束,众人意犹未尽,加微信的加微信,找人脉的找人脉,再挥着手道别。
成年人的世界没有“再见是为了更好的相遇”这一套,有的,仅仅是五湖四海,异乡异客。
再见,不知何年何月-
两天假期过去,又到周一。
Amy近半个月都在外地忙项目,宣传策划部都是夏宁西代管。
自从上次在办公室贺绅训了夏宁西之后,她就把矛头全部对准了朱伊伊,柿子专挑软的捏,她斗不过Amy就来斗朱伊伊。
反正在她的眼里,朱伊伊就是Amy的走狗。
所以这两天朱伊伊的任务有点重,容易饿还缺水,早晨进公司嘴里都叼着一个猕猴桃。
原以为她来得迟,走到公司大厅,发现还有两个人也才刚到。步履靠近,听见是熟悉的谈话声,脚步倏地停下来。
“吕总监客气了,您愿意把这个项目交给我负责,是我的荣幸!”
“夏副主管的能力我一直很信赖。”
“谢谢吕总监!”
夏宁西笑:“之前听同事们说贺总对谁都无所谓,唯独对吕总监高看一眼,今天相处了才知道,吕总监确实善解人意,肯给我们这些小职员机会。”
吕珮扬了扬唇:“公司里传这些话可不太好。”
“传别人跟贺总当然会觉得不好,但那个人要是吕总监,”夏宁西别有深意,“贺总不会介意的。”
像这样讨好的话,吕珮进时瞬后听到不少,每次她都只是笑而不语,这次亦然。
不承认,也不否认。
因为她明白,模糊才是一个事情的最好界线,有的东西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。
这次依旧是弯唇笑笑。
两人说完,转身朝电梯口走。
夏宁西不经意回头,看清后面的人是谁,眼里的谄媚转为冷嘲:“来过公司就是好好上班,谁允许你吃东西了,培训时候的员工守则忘光了?”
朱伊伊神情淡然地吃着水果:“夏副主管,员工守则是要求员工不要在上班时间吃东西,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吧。”
夏宁西冷哼一声。
果然是Amy的狗做多了,嘴都利索了。
想当初朱伊伊刚进公司的头两年畏畏缩缩,讲个话都像蚊子哼。
朱伊伊自动忽略夏宁西能刀死人的眼神,说了句“麻烦让让”,慢慢悠悠地进了电梯,摁了宣传策划部的所在楼层。
电梯门缓缓关闭。
没了她这个电灯泡,夏宁西接着讨好吕珮:“吕总监,京城冬天干燥,我知道有家餐厅最近出了一款新的冬季水果餐,还是温热的,要不要给您订一款尝尝?”
“不了。”
吕珮拒绝,若有似无地朝电梯里的朱伊伊投去一道目光,落在她沾着猕猴桃汁水的嘴唇,轻描淡写:“我不吃这种东西。”
“这种东西”是什么东西?
夏宁西不懂。
朱伊伊懂。
她第一次体会到自己与贺绅的阶级差距,就是在遇见吕珮和南尔的那天。
那是朱伊伊和贺绅在一起的第二周。
在公司他们是地下恋,朱伊伊每次都是在时瞬集团大楼后面的公交站牌等贺绅。等的无聊,她就爱在周边走走逛逛,有一次看见最爱吃的烤红薯,朱伊伊一下子买了四个。
她想的是,她跟贺绅一人一个。
还有的两个分给待会儿要见面的南尔与吕珮。
当天贺绅坐的是加长版库里南,车一停,朱伊伊就咧着嘴哒哒哒跑过去:“贺绅!”
男人任她撞进怀里。
见她跑的小脸红红,满头大汗,从西装上衣口袋抽出一张白净手帕,给她擦了擦:“怎么出那么多汗,又去哪玩了?”
“我没玩!”朱伊伊喊冤,笑嘻嘻地捧着怀里的烤红薯,“我刚去买烤红薯啦,我买了四个!我们一人一个!”
贺绅不碰路边摊,但从没嫌弃过朱伊伊送给他的东西。
她以为他的朋友也会这样。
但没有。
朱伊伊记得她兴致勃勃地拉开车门时,里面坐着一男一女。
南尔翘着二郎腿,掌心把玩着一支六位数的钢笔,看样子在跟吕珮讨论合同。
吕珮闻声回头,见朱伊伊突然出现,愣了愣。
彼时的朱伊伊傻啊,什么都看不透,傻乎乎地举着烤红薯,眼睛亮晶晶地问:“你们要吃烤红薯吗?”
“不了。”
她有些失望,“很好吃的,你尝一个吧?”
吕珮看向她手里黑漆漆的烤红薯时,眼里闪过一抹情绪,声音很淡:“我们不吃这种东西的。”
在朱伊伊的交际圈里,分享烤红薯并没什么不妥。
就像她跟章博源在高中时分享同一包小辣条,跟李玖在大学时分享烤串和瑞士卷,工作后会跟凌麦分享好吃的小饼干。
那时的小姑娘,过于普通的生活和平庸的经历,令她想不明白“这种东西”是哪种东西?
不爱吃的东西?
直到某天,她恍然间明白,吕珮口中的“这种东西”是什么东西。
下等,低级,脏。
而在豪车里看她的吕珮,眼底闪过的一丝情绪是厌恶。
朱伊伊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上层阶级的人,都喜欢用“这种东西”来指代配不上她们身份的东西。
比如下等低级的烤红薯,比如穷酸上不得台面的她。
电梯门彻底关闭-
忙忙碌碌到中午,朱伊伊和凌麦提早去食堂吃饭,抢占最新出锅的菜肴,热气腾腾。
凌麦端着餐盘,啧啧称叹:“上次是温牛奶和每日一轮换的菜谱,现在又多了新鲜的水果摆盘,咱们公司是不是世界首富了啊。”
朱伊伊这两天有些孕反,本来没什么胃口,看着餐盘里垂涎欲滴的猕猴桃和切好的草莓尖尖,忽然就有了点食欲。
她笑笑,“可能最近天气冷了,还干燥,公司多了点福利吧。”
凌麦狂塞了几口猕猴桃,甜糯的口感吃起来幸福地眯眼,“好好吃啊!”
“那这些也给你吧。”朱伊伊把一整块猕猴桃拨给她。
“你不是喜欢吃猕猴桃吗?”
朱伊伊抿了口温牛奶,“我不喜欢吃熟透的猕猴桃,太甜,我喜欢吃那种生的酸的。”
凌麦光听描述就觉得牙酸,龇牙咧嘴的,“你这癖好够有挑战性的。”
顿了顿,又补:“跟我怀孕的表姐似的。”
朱伊伊:“……”
吃完饭,两人接着马不停蹄地赶去办公室工作。
一天的时间在敲击键盘和漫天遍地的文案初稿中度过。
到了下班的点,凌麦还在工位上趴着补觉,她今晚得加班,朱伊伊没吵她,放轻手脚离开。
坐地铁到城南老旧小区,朱伊伊下车后买了一份小馄饨。
这些天朱女士归家次数越来越少,她工作累也懒得做饭,索性买份馄饨对付一下,当做今晚的晚餐。
没想到,一打开家门,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。
“妈,你回来了?”
厨房里,朱女士系着围裙,一手颠锅,一手炒菜,“饭差不多弄好了,还差这个菜,你去洗手吃饭。”
朱伊伊凑过去看了眼,虎皮青椒配虾滑。
她洗完手回来,把菜端到桌上,“妈,你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啊?”
朱女士忙完一阵咕咚咕咚地喝水,解下围裙的时候还哼歌:“大人的事儿你们小孩儿少管。”
朱伊伊看她妈这样大概率又是打麻将狠赚了一笔。
她笑着问:“你身上有多少小金库啦?”
“你问这个干吗?”
“打麻将也得有本钱啊,你要是缺钱了就跟我说,”朱伊伊从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,“我上周办的新卡,以后你就用这张卡里的钱。待会儿吃完饭我教你怎么微信绑定银行卡。”
“……不用。”
朱女士没什么文化,也不爱玩手机,顶多刷刷小视频。
在扫码支付越来越推广的时代,她依旧坚持用现金,说是扫码付款她不放心,她又不认识字,到时候人家把她钱骗走了都不知道。
朱伊伊劝了她很多回都没用。
“妈,你得学,”朱伊伊认真科普,“现在科技发达,外面都是用扫码付钱,你带现金的话别人找不开,也容易掉,得学着怎么扫码支付。”
“我是说不用这张卡,”朱女士把卡推回去,“我用不了什么钱。”
“你不打麻将了?”
朱女士咀嚼饭的动作慢了些:“……你管我打不打,烦人,闭嘴吃饭!”
闭嘴怎么吃饭?
朱伊伊想反驳,怕被打,乖乖地捧着碗。
用完饭,朱伊伊照例准备去洗碗,被朱女士一手拨了出去,“我来。”
“妈,我可以的。”
“可以什么可以!”朱女士瞪了眼她的小腹,“你最好给我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,别出岔子,老娘不想因为你费心思。”
她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,朱伊伊习惯了,刚要撸起袖子帮忙洗碗,忽然听见朱女士慢吞吞开口:“那个,昨天我跟你陈婶聊天,她说她老家有个侄子,三十岁,还是个公务员,你要不——”
“妈。”
朱伊伊打断:“我怀孕了,还相亲像什么话。”
一提到怀孕这茬,朱女士就像跟点燃了的火药桶,洗碗的动作都变重了,噼里啪啦的:“相亲就不像话,你怀孕就像话了?说得好听,那你倒是把孩子爸带回来给我看看啊!”
“不知道它爸是谁。”
朱伊伊破罐子破摔。
朱女士刚要骂,又冷静下来,有些难以启齿地问:“你跟我说实话,真不知道它爸是谁?”
朱伊伊没忘记她现在的水性杨花人设。
点头,嗯一声。
朱女士冷不丁把碗一摔,语气淡淡的仿佛说了句晚饭吃什么:“我今天见到贺绅了。”
朱伊伊心里咯噔一声,手里的碗险些掉在地上,她轻颤着眼睫,还没开口,又听见她妈道——
“他说孩子是他的。”
第18章“去医院,现在。”
水龙头还在淅淅沥沥地放水, 不知不觉放了满槽。
水溢出来打湿裤子的那刻,朱伊伊陡然惊醒, “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?”
“你下班前一小时。”
“在哪儿见到的?”
“你管我在哪儿见到的!”朱女士横眉冷对,一锤定音,“我告诉你,贺绅什么事儿都跟我说了,包括你怀孕的事!”
朱伊伊低头,看着还在哗啦啦放水的水龙头发呆,过了些时候抬手关了。
没了水声,厨房里安静的只剩下呼吸。
朱女士歪了歪头, 凑近,低声试探:“孩子就是贺绅的,对不对?”
朱伊伊胸口微微起伏, 捏着碗的手丝毫感受不到冷水的冰凉,而是一阵阵发烫。
她动了动唇瓣,一句是或不是卡在喉咙里,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朱女士沉住气,乘胜追击, 循循善诱道:“贺绅都跟我说了, 等你们一和好就去领证, 给你举行最豪华最贵的婚礼,结婚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做, 就在家里当个全职妈妈, 享清福。”
“?”
“贺绅他连戒指都买好了。”
“?”
朱伊伊蹙紧的眉头一下子放松, 不知所措的慌乱一扫而光。
什么就在家里当个全职妈妈享清福, 贺绅永远都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。
她看她妈就像看一个大骗子。
“你骗我。”她笃定道。
朱女士一哽,咳嗽几声, 扬高声音:“你个死丫头,你妈我骗你什么了,我骗你图什么啊!”
“你就是骗我。”
朱女士很不服气地想要掰回一局,但看着朱伊伊淡定的表情,就知道这回计划失败。她不情不愿地继续洗碗,语气硬邦邦的:“你怎么知道我骗你?”
朱伊伊不语。
其实她妈说的话也没错,换做其他人也会这么想:
贺绅优秀。
她平庸。
所以她谈了贺绅这样家世长相样样出挑的男人,必然是死死扒着不放手,整天黏着他,一找到机会就拉着他去领证,用孩子套牢他。而贺绅那般成功的男人,必然是看不上朱伊伊的,对于她想要结婚的想法百般推辞,甚至吵架,分手。
错了。
大错特错。
因为不想结婚的从来不是贺绅,他甚至在发生关系的那晚就有了买戒指和结婚的想法。
不想结婚的人。
是她。
先丢了戒指说分手的人。
也是她-
夜深人静的晚上,朱伊伊洗完澡就要往被子里钻,余光瞥到衣柜边的落地镜时,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。
她站在镜子面前,动了动尚且纤细的身材,小腹平坦,暂时还看不出弧度。
用手摸了摸,也没什么感觉。
“喂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妈喊你呢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外婆是大骗子。”
“……”
可能是觉得自己跟肚子说话有点儿诡异,还有点傻逼,朱伊伊随手拍了下肚子,嘟囔一句:“没意思。”
躺到床上,准备刷会儿视频就睡觉,一通电话打了过来。
看清来电人,朱伊伊迅速接通:“喂,玖玖。”
那边的李玖好像在忙,哼哧哼哧地喘着气,“累死我了,终于搬完了……我刚帮我爸妈搬行李呢。”
“搬行李?”
“出国用的。”李玖喘了几口气,“手续前两天就办完了,本来计划下星期走的,结果两个老人家昨天看了天气预报,说过几天要降温下雪,索性后天就动身。这不,我跟许知疏今天收拾了一天东西。”
“这么快?”朱伊伊一把从床上弹起来,“那你今年过年……”
“不回来了。”
电话里传出脚步声,是李玖换了个安静的地方,她说:“两个老人遭不起来回坐飞机,这两年就都在国外过了。最快的话,可能大后年回来一趟吧,我老家农村的宅基地还得回来处理一下。”
朱伊伊微怔,心里忽然涌上来几分不舍,还有一丝说不上来的难过:“玖玖。”
“嗯?”
“羡慕你。”
“真的?还是舍不得我?”李玖柔声安慰,“没事啦,以后你有空就来我这边,我家特别大,专门给你留一间房!”
“嗯,舍不得你。”
也想成为像你一样优秀、自信、大方的女孩子。
两人聊了会儿,朱伊伊犯困,李玖跟她说了时间地点就要挂电话。
朱伊伊眼睛都眯上了,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,噌地睁开眼,人都清醒不少。
她试探地问:“这次不会又是很多人的聚会吧?”
“放心,就咱们。”
“那就好——”
“和贺绅。”
朱伊伊哑了声音,困意全无-
李玖一家周三出国,时间约在了周二傍晚。
朱伊伊紧赶慢赶完成了一天的工作,下班的时候还剩下一点尾巴,拷进U盘打算带回家看。
坐上去酒店的地铁,十几分钟到达跟李玖约好的目的地。
入目是一座小资轻奢型餐厅,透过窗看,里面多半是两三个人一起用餐,环境清幽。
朱伊伊推门进去,找到李玖在手机上发来的位置。
意料之外,又像是意料之中。
那里早早地坐着一个人。
朱伊伊早该想到的。
贺绅从不迟到,不管是工作还是私下,就连他们交往时的每一次约会,他都不曾晚点过。
商人最重时间原则。
朱伊伊在原地踌躇,脚踩着平底小白鞋,一动未动。
看了眼手机,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了。
她给李玖发条消息:你们到了吗?
几秒后,李玖回:堵车呢,估计要堵好久。
朱伊伊:啊?那怎么办?
李玖:没事啦,你们先吃。
朱伊伊看着最后四个字,头皮一麻,熄屏,把手机装回兜里。
她轻叹口气,最不想面对的事情还是来了。
抬眼,望向不远处的位置。
男人身形挺拔,坐姿端正,他什么都没做,只是静静地坐在那边等人,便轻松成为人群焦点。
四周不少女人偷瞄他。
朱伊伊龟速般走过去,走到贺绅对面时僵硬地坐了下来。
见他看着她,故作淡定地打招呼:“哈……哈……hello.”
说完朱伊伊就后悔了。
hello是什么鬼。
说个嗨都行啊。
贺绅看向她身后,空无一人:“他们呢?”
“估计还要一会儿,”知晓他不喜别人不守时,她补充道,“玖玖说他们来的路上堵车了。”
“是吗?”贺绅抬手喝了口水,说话时眉梢轻扬,语气轻快,“那再等等吧。”
很快,有服务员过来询问需要什么。
朱伊伊:“一杯温水。”
不知道昨晚凉了胃还是孕反,她今天嘴里有些反酸。
一杯温水下肚,一直翻搅的胃部舒服不少。
等了有些时候,李玖还是没有来,朱伊伊悄悄摸了摸肚子。
她有点饿了。
但东道主还没来,她先吃不合礼数。
突然,面前的桌子被人轻扣两下,贺绅叫来服务员,“点餐。”
服务员递上菜单,他却没接,而是下巴扬了扬:“给她。”
“不用不用,还是等他们来再说吧,”朱伊伊摇摇头,“我,我不饿。”
贺绅见她坚决不点,单手把菜单拿过来,淡淡道:“我饿。”
“……”
贺绅点完几道淡口的菜品,还点了餐厅的特色牛排,“两份。”
喝水充饥的朱伊伊怔了怔。
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?
随后,又听见他叮嘱道:“一份五分熟,一份全熟。”
朱伊伊含着杯口的唇一紧。
贺绅不吃全熟的牛排,只有她爱吃。
在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,第一次约会,贺绅带朱伊伊去了京城新开的一家西餐厅。
那家餐厅的特色菜,就是牛排。
烛光摇曳,玫瑰娇艳欲滴,菜肴精致昂贵,还有一个绅士温雅的男士。
就连一边的侍者都忍不住羡慕朱伊伊。
只是觑到她身上普通廉价的衣服时,笑容变浅,似乎在奇怪贺绅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跟她走在一起。
朱伊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外套,牛仔裤,平底鞋,白色的鞋面因为穿久了而泛黄变旧。
一切都与这家高档餐厅格格不入。
约会的喜悦被冲淡,反而多了一丝窘迫。
但更让她难堪的还在后面。
她不会用刀叉。
朱伊伊甚至不知道哪只手握刀,哪只手握叉,呆愣愣地坐在那像个误闯入童话世界的小丑,不知所措。
反观长桌对面的贺绅,微微低头,握着刀叉,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。
与她形成鲜明对比。
朱伊伊忽然有些鼻酸,她咬着牙,拼命忍住那点难堪。悄悄地偷看贺绅用餐,打算照猫画虎地学。
可他突然抬起头。
与惊惶失措的她对视了个正着。
她的窘态,他一览无余。
贺绅看着她无措的表情,再看向她握反刀叉的手,皱了下眉。
朱伊伊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吕珮。
那次她拿着烤红薯,吕珮在豪车上居高临下地觑着她时,也是皱着眉,眼神厌恶。
她手一抖,叉子落在了地上,发出噔的一声响。
仿佛平静湖面投进了一颗石头。
紧接着看见贺绅朝她走过来时,心慌了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朱伊伊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,她只是下意识地这么说,“我不是故意的,我没来过西餐厅,也没吃过牛排……”
她一下子红了眼:“我不是故意给你丢脸的。”
听到她说的这些话,贺绅眉头皱得更紧,停在她面前后,屈膝半蹲下来,与她保持着平视的高度:“怎么算是丢脸?”
“没来过西餐厅,没吃过牛排,不会用刀叉,这样丢脸吗?”他语速缓慢,音量也轻,像是怕吓到她,“可没有一个人天生就会这些。我也不会。”
她泪眼蒙眬,说不出话。
贺绅捡起那根掉落的叉子,塞进朱伊伊的手心:“抱歉,是我没注意,让你难过了。”
朱伊伊最怕被人安慰被人哄,一哄她就憋不住眼泪,心里的委屈如水涨船高,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:“我没法像你一样认识很多东西,去过很多地方,但是我会努力去学,去跟上你的脚步。”
不到一秒,她又蛮横地撒娇:“我要追不上,你就得停下来等我!”
“好。”
那晚他们吃了恋爱中的第一次烛光晚餐,朱伊伊也尝到了传说中美味的五分熟牛排。
没想到入口一阵恶心。
她呸呸呸地说电视剧都是骗人的,一点也不好吃!
从那之后,她吃牛排只吃全熟。
“在想什么?”
贺绅开口询问。
朱伊伊倏然回神,原来在她发呆的时间里,服务员已经利落地上了餐。
那份全熟的牛排此刻就摆在她的前面。
“啊?没。”
她含糊着回应一句,熟练地握住刀叉用餐,动作姿势乃至吃相,已经是跟贺绅不相上下的优雅。
但却没了从前的心动-
一餐饭快用完,李玖和许知疏还没到,中途发来一条消息,说堵车是因为前面追尾车祸了。
朱伊伊连忙追问他们有没有事。
李玖说他们没事,不过得绕路走。
也就是说,她还得跟贺绅再单独待上很久。
朱伊伊手托着腮,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,咽完嘴里的食物后道:“玖玖说他们在绕路,还得要一会儿。”
贺绅不太关心地“嗯”了一声,抬眼时,目光定在她的脸上。
视线灼灼,一动不动。
朱伊伊被他看的脸热,“怎、怎么了?”
他递过来一张纸巾:“擦擦。”
她低头,看见胸口沾到的蘸料,拍了拍:“好了。”
“脸。”
他强调。
朱伊伊眨了下眼,从他手里接过纸巾,擦了擦嘴边,“好了吗?”
贺绅眯着眼,忽然,他起身大步走来,在朱伊伊还没反应过来时拿过她手里的纸巾,弯腰,俯首,用纸擦了下她的鼻子。不知有意无意,指腹摩挲了下她的皮肤,似有一阵细微电流经过,朱伊伊忍不住颤了下肩膀,尾椎骨都在发麻。
他动作多暧昧,语调就有多冷淡,收回手:“现在好了。”
朱伊伊一时间分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。
只有发烫的脸才提醒她这不是梦。
不等她脑子转清楚,贺绅把纸巾重新放回她手里,正襟危坐地回了原位,玩起了手机。
又是正人君子了。?
朱伊伊红着脸,小声骂他莫名其妙。
嗡嗡,桌上的手机震动两声,吸引走朱伊伊的注意力。她摁亮屏幕,垂下眼看,是李玖发来的位置共享。
他们就快到了。
朱伊伊松一口气。
李玖又发消息问她跟贺绅吃饭没。
朱伊伊打开相机,刚要拍一张桌上的残羹,胃里突然毫无征兆地翻江倒海,一阵呕意直涌喉腔。
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。
声音很小,不注意很难发现,但朱伊伊还是立马捂住嘴,假装咳嗽。
贺绅却一语道破:“想吐?”
朱伊伊拨浪鼓似的狂摇头,想说不是,开口又忍不住干呕了一下。
要死。
这下瞒不住了。
她拍拍胸脯,想找个理由糊弄过去,手臂却被贺绅一把拉住。
他神色凝重,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,不容置喙道:“去医院,现在。”
第19章“是她甩的我。”
朱伊伊从小到大最害怕打针, 医院里难闻的消毒水,煞白的墙壁, 还有各种冷冰冰的器械,看得人腿发软。
大病小病能抗就抗。
近两年唯一一次去医院还是去孕检。
她往回缩了缩手,“不用去医院,我就是……吃撑了。”
贺绅的手却没放。
一个死死不放手,一个想要抽出手,两个人没有来由地无声较劲。
半晌,朱伊伊一点点地把自己的胳膊从贺绅的手里扯了出来,看着他, 低声而坚定:“我真的没事,有病的话,我自己会去看的。”
贺绅下颌紧绷, 脸色有些冷。
镜片后的那双眼里,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桎梏。
可就在朱伊伊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,他紧握成拳的手倏地松开,只身走出门外。
只留下三个字:“对不起。”
朱伊伊怔了怔,不明白他那句道歉是为什么。
为了刚才的争执?
还是别的什么……
她迟缓地转动身子, 随着贺绅的身影望了出去。
男人站在餐厅外, 倚着墙, 唇间衔着一根烟,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打火机, 低头拢火, 吐出烟圈时青雾弥漫。
板正的身姿难得有些轻颓。
也只有这个时候, 朱伊伊才能从贺绅身上的清风朗月里, 窥探出几分截然不同的桀骜与坏劣。
却又奇妙的毫不违和。
反而衬得他白日里的绅士风度是装出来的。
瞧他周身的烟雾,朱伊伊蹙了蹙眉。
她记得贺绅早就在戒烟了, 怎么还在抽?
京城一到晚上就爱起风,呼啦啦地吹,贺绅出去时没穿大衣,只套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卫衣,整个人像是隐匿在黑暗中。
冬夜寒冷,他被冻红的手指骨节格外明显。
风吹过时,勒出男人劲瘦的腰腹。
只一眼,朱伊伊就发现。
他瘦了好些。
分手后的一个月,他过得那么不好吗?-
半个小时过去,李玖和许知疏终于赶到餐厅,一段路堵得两人看起来风尘仆仆的。
“伊伊!”李玖没过来,站在车边招手。
朱伊伊老远就看见她手里啃了一半的窑鸡,迈步过去后问:“你这是?”
“堵车太久,我饿的不行,让我老公下车给我买的,别说,味道真不错!”李玖背过身要从车里拿,“我还买了几只,你要不要?”
“你留着吃吧,我刚饱了。”
李玖用纸巾擦干净手跟嘴,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水道:“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让你们先吃,别等我们,不然你跟贺绅到现在还饿着!”
聊完几句,李玖看了眼时间,“不早了,饭咱们就不吃了,反正都吃饱了,我们去玩儿吧?”
“去哪儿玩?”
昨晚李玖只说了一起吃饭。
“打球啊。”
李玖激动地用手比划:“刚来的路上看见理工大了,后门的灯光篮球场现在对外开放,社会人士也能进去打球。我们毕业两三年都没去回去看过,要不趁着今晚去转转?”
她们读的是京城理工大学。
听说前年大翻修,里面建筑设施焕然一新。
朱伊伊偶尔上下班途中经过理工大,也想去看看,但总是被各种事耽误。现在听李玖这么一提,有些心动,“也行,就当消食了。”
京城理工大学就在三条街开外,这次许知疏学聪明了,特意绕了一条没人走的路。
十几分钟后,到了理工大对外开放的球场。
可能是晚上,又是寒冬季节,没几个学生出来玩,只有稀稀拉拉的两三对小情侣在压马路。
许知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篮球,在手里掂了掂,问贺绅:“天冷,打个球暖暖?”
李玖一听,瞪他:“球哪里来的?好啊许知疏你是不是又仗着你那张脸去招惹小姑娘了!”
许知疏又气又笑:“男的,保安大叔,给了他五十块租的。”
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他无奈地摇摇头,眼底却满是幸福宠溺的笑意,把手里的衣服交给李玖,“拿好。”
“放心啦老公~”
两个人说话都腻腻歪歪的,朱伊伊笑着打趣被狗粮喂撑了。
她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,一转头,蓦地对上贺绅的深邃目光,嘴角笑意一僵。
他左手腕肘上垂挂着刚脱下来的大衣,没说话,也没动,就这么安静地凝望着她。
朱伊伊愣了下。
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?
漫长的几秒过去,贺绅最终还是率先移开眼,看向别处,寻找能放衣服的地方。
最后视线停在一块木质长椅上。
朱伊伊随着他看过去,皱了皱眉。
大学里的长椅不止用来坐,还有猫猫狗狗跳着玩,遇到没素质的学生还会把脚踩上面。
他个洁癖敢把衣服放那儿?
见贺绅真的抬脚往长椅边走,朱伊伊还在矛盾和犹豫的天平立即倾斜倒戈。
她想都没想就跟上去,轻喊一声:“贺绅。”
分手后,她很少喊他的名字了。
他停下来,顿了顿才转身,看她。
“你的衣服……”她呐呐道,“我帮你拿着吧,那块儿经常有学生用脚踩,很脏的。”
贺绅“嗯”一声,尾音上扬,带着疑惑。
朱伊伊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轻咳一下,“我是说你的衣服我帮你拿!”
“好,”他把衣服递过去,“谢了。”
贺绅身高将近一米九,穿得又是黑色长款大衣,走起路来像个行走的衣架,修长,挺括,特帅。
但一下子折叠起来抱在怀里,像座大山。
把朱伊伊的脸都遮起来了。
她晃晃脑袋,从衣服里面钻出来,被风吹的鼻尖有些红,小声吐槽抱怨:“衣服真大……”
贺绅单手揣兜,唇角扬了扬。
沉寂一晚的心情由阴转晴-
两个男人在球场热身,朱伊伊和李玖去隔壁的奶茶店买了两杯奶茶,边喝边坐到看台上。
那里挡风,视野也开阔,能清楚看到球场上打球的身影。
“伊伊,你觉得贺绅怎么样?”
“什么怎么样?”
“你笨死了,”李玖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戳她脑瓜子,“我当然是问你刚刚吃饭那会儿跟他相处的怎么样。”
朱伊伊咬住奶茶吸管的齿关松了松,垂下眼,有些避而不谈,“我跟他没什么好相处的,玖玖,你别乱点鸳鸯谱了。”
这鸳鸯谱都过时了。
“这么说你真的对贺绅一点兴趣没有?”李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,大学那会儿朱伊伊分明跟她说过,她喜欢的就是贺绅这一款。
沉稳,内敛。
床下戴上眼镜温润绅士,床上摘下眼镜斯文败类。
特带劲。
朱伊伊不想再谈论这个敏感话题,“我们看球吧。”
许是贺绅和许知疏的外表太过突出,在青春洋溢的大学校园里独成一股成熟内敛的气场,没多长时间,聚集来看球的女生越来越多,围了一操场。
“人还挺多啊。”李玖感慨一句后低头刷剧。
朱伊伊抬眼看去。
球场上的男人只穿了一件黑色卫衣,短发乌顺,随着风轻扬,抬高手臂就轻松抢过许知疏护了许久的篮球,而后一跃而起,篮球从掌心挥了出去,以一个流畅的弧度精准进框。
完美的三分球。
周边围着的女生发出轰叫声,有些吵闹。
朱伊伊却什么也听不见,耳朵里,眼睛里,脑子里只剩下贺绅的身影。
她仿佛看见了高中时的他。
骄矜,阳光,耀眼如芒。
那时的他想必也是像现在这样被光环笼罩着。
过了会儿,许知疏手快地抢到一个球,转身一跃而起,挥臂,同样是一个漂亮的三分球。
李玖一把弹起,激动高喊:“啊啊啊啊啊老公你好厉害!你超帅!我爱你!”
毫无准备的朱伊伊被她吓一跳:“!”
那边的许知疏笑了笑,很是满意自家老婆给出的情绪价值,看向贺绅时挑了下眉,像是炫耀:你有吗?
贺绅凉凉地扫他一眼,没搭理,而是把目光远眺向看台的朱伊伊。
他什么也没说。
但就是让人觉得有一丝委屈。
隔着数米的距离,灯光绚烂,霓虹闪烁,空气潮湿,人声喧哗,朱伊伊的心脏好似被撞了下。
仿佛听见他在问:你为什么不给我加油?
她眼睫轻颤,状似不经意地错开他的目光,埋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抠指甲。
每到冬天,朱伊伊指甲盖边就会起很多细碎的死皮,一碰就疼。她心不在焉,不小心扯下来一块,疼得龇牙咧嘴。
“……”
怎么,不给他加油的报应吗?
场上又开始传来篮球砸地的咚咚声响,两个男人之间的角逐仍在继续。
朱伊伊看不太懂篮球,但勉强也能分出输赢。
她数了数,贺绅大约领先五个球的样子。
在男人又抢过一个球精准中框的时候,朱伊伊知道——他赢了。
砰!
篮球撞到玻璃框发出一声闷响。
贺绅胜利。
耳边突然又传来李玖的喊声,跟上句差不多的原台词,激动中露出一丝敷衍:“啊啊啊啊老公你真棒,我爱你。”
全场都因为这声河东狮吼沉默了。
许知疏猛地转头:?
朱伊伊:?
贺绅:???
意识到氛围不对劲的李玖,从手机小视频里僵硬地抬起脑袋,心虚地问朱伊伊:“怎、怎么这么看着我?”
“你没看吗?”朱伊伊呆呆道,“刚刚是贺绅进的球。”
这位老婆,你喊错老公了。
李玖尴尬地笑两声:“习惯,习惯,一时没注意。”
朱伊伊:“啊?”
“哎呀男人嘛,儿童心理学就能哄的一种生物,不用管他成没成功,赢还是输,给足价值就够。”李玖翘着二郎腿,两手一摊,很有大佬谈到自己擅长行业的悠然自得,“我追许知疏就这样的啊,管他干什么,上来就是啊啊啊好棒好帅,不出两个月他就被我追到手了。”
她砸吧嘴:“真没挑战性。”
朱伊伊目瞪狗呆。
她慢慢朝李玖竖起一个大拇指:“牛。”
早知道追人李玖那么在行,当年追贺绅的时候一定拜她为师-
另一边,结束打篮球的许知疏弯下腰,喘了喘,瞥了眼站姿依旧挺直的贺绅,突然道:“你变了。”
“是吗?”贺绅抽出口袋里的纸巾擦汗,每一个动作都露出斯文端正。
仿佛刚打球时气息凛冽的人只是错觉。
“当然,高中的时候,贺少爷做什么不是慢悠悠的,球赛也没见你这么有冲劲儿过。几年不见,你打球打的真猛,赢我的心思昭然若揭,你这是打给谁看啊?”
许知疏转着手里的篮球,在地上拍了拍,自娱自乐地玩投篮,投了两个没中,球滚到贺绅脚边。他抱臂看他,接着环顾周边的一群女大学生,笑了笑:“怎么,你这是对小姑娘感兴趣了?”
“你想多了。”
“你当时为什么分的手?”
许知疏的话题一下子从南跳跃到北,让人措手不及。
贺绅弯腰捡球的动作顿了顿。
他想起高中时的贺绅,不谈喜不喜欢,而是谈合不合适,随口问:“又是不合适?”
——不合适。
在朱伊伊最开始追他的时候,贺绅的第一想法也是,他们不合适。
当时的朱伊伊才进公司两个月。
很瘦,有些自卑,说话做事总喜欢低着头,说话比蚊子哼还要小。
但在其他人都怕得罪贺绅这个顶头上司避而远之时,只有她。
只有朱伊伊傻乎乎地凑上去。
甚至胆大妄为地在下班无人时,蹲在公司地下车库门口,堵住贺绅的车。
炎炎夏天,空气潮湿闷热。
等累了就蹲在地上的小姑娘满头大汗,白净胳膊上被蚊子咬了几个大包,她一边嘟嘟囔囔地骂蚊子狗屎,一边苦着脸挠痒。
忽然,她抬眸看见了他。
彼时的贺绅坐在驾驶座里,余光瞥见朝他跑来的人,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发动,开车。
甚至没有看她一眼。
没想到一向胆小的朱伊伊竟然张开双手,拦他的车。
明明干着彪悍的事,她脸却红的像天边的火烧云:“贺、贺总。”
刚出学校大门的小姑娘还很青涩,双手死死抓住衣角,磕磕巴巴地说话:“那个,我想……”
她在想什么,贺绅当然知道。
商人最精明。
更何况还是贺绅这样从小就培养的商人,只一眼,就能看见她眼底对他的倾慕。
但他只是平声打断:“朱伊伊。”
贺绅顶着一副令她心动的绅士模样,残忍又无情地开口:“我比你年长,比你理智,比你势力,也更比你现实。”
随后转头望着她,眼神冷淡:“所以你不要喜欢我。”
小姑娘肉眼可见地一怔,慢慢地嘴一瘪,一副要哭的样子。
她死死咬住唇,一声不吭。
倒是很有志气。
贺绅没什么表示,开着车离开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看到朱伊伊红了眼的那刻,一向古井无波的心脏忽地像被什么东西刮了下。
不疼。
但存在感足够明显。
“问你话呢——”
许知疏稍微扬高的声音拉回贺绅的神智。
接着拍了下他的肩膀,好心规劝:“我知道你家庭状况跟我们不一样,你也身不由己。但我说句实话,日子是自己的,谈个喜欢的才能感觉生活的滋味,不是单看合不合适。”
不过半秒的失神,贺绅恢复成平日的冷静,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懒得说,没开口。
就在许知疏理所当然地以为他的沉默是默认时,贺绅在万籁俱寂的夜色里缓缓开口:“你怎么就确定我谈的不是喜欢的?”
许知疏晃了晃神。
紧接着又听到他说——
“而且不是她甩的我?”
第20章那天相亲宴的孕检报告,会是他寄的吗
因为第二天李玖和许知疏就要赶飞机出国, 不能玩太晚,到点四个人就散了, 一场短暂的聚会落幕。
分别前,李玖狠狠抱了下朱伊伊:“这次回国还是觉得国内待得舒服,一周一眨眼就过去了。”
朱伊伊也有点舍不得地回抱她:“等你有空了就飞回国看看,没空的话我们打视频。”
“说好了啊,到时候可不准烦我骚扰你!”
这时许知疏的车正好开过来,李玖黏糊一会儿松开手,看着后面贺绅的那辆迈巴赫,她撞了下朱伊伊的肩膀:“有没有戏?”
“啊?”
“我问你跟贺绅有没有戏, ”她笑的不怀好意,“有的话我跟知疏帮你。”
朱伊伊无奈:“玖玖你回去吧,明早还得赶飞机呢。”
见她这样, 就是没戏喽。
李玖欲言又止,可看着朱伊伊一点都不想跟贺绅扯上关系的样子,最终也只是叹口气。
算了。
强扭的瓜不甜。
走前,她最后叮嘱一句朱伊伊路上小心,上车后跟她挥挥手离开。
车身远去, 消失在街头。
朱伊伊背好小包, 转眼看见贺绅还站在原地。
没了外人, 又开始恢复公司上下属的关系和称呼,她道:“贺总, 我也先走了。”
她转身走远。
自然也没注意到半明半暗的光线下, 男人眉眼敛着, 脸部隐藏在昏暗中, 探不出喜怒-
地铁就像一条分界线。
地铁线向北是霓虹都市,而向南, 尤其是到了老旧区后,入目一片荒芜。
早些年政府说要开发这一带,但说着说着就没影儿了。
这里就像是被人遗忘的城中村。
蒙尘的路灯摇摇晃晃,光线昏暗,黑漆漆的小路看都看不清,坑坑洼洼,一脚一个坑。而且这边管制不严,路边不少人摆摊,绝大部分是卖菜的,烂菜叶子、碎猪骨头、摔烂的鸡蛋壳,混杂在一起发出难闻的酸臭味。
朱伊伊出了地铁后,捂着鼻子加快行走,走到尽头后大口呼吸。
这边都是水果摊,气味不冲。
大晚上老板还没走,坐在摊子后面拢着手等生意,好不容易逮着个朱伊伊,连忙问:“买猕猴桃不,半折。”
朱伊伊还真停下来,去摊子上挑挑拣拣,“都是熟的?”
“甜得很!”老板拍着胸脯,“我做生意实诚,只卖熟透了的,那些夹生的酸的我不卖,当然了,也卖不出去。”
朱伊伊嘴一咧:“我就要生的酸的。”
她一下子称了小半斤的猕猴桃,还是半折,脚步轻盈地往小区走。
许久以后。
藏在拐角的一辆车才现身,月光下,银灰色的车外壳发着浅淡的光晕。
半开的车后窗里,男人唇间衔着一根烟,轻轻吐出烟雾,胳膊搭在车沿,掸了掸烟灰。
烟蒂燃烧殆尽时,朱伊伊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,他收回视线,“开车。”
司机是贺家新来的,不懂贺绅大半夜不回家来这又脏又臭的地方干嘛,不过不敢出声询问,只负责做事。
“是,贺先生。”
车引擎发动,往市区路道开,经过朱伊伊刚买过的水果摊时,贺绅偏过头,看了一眼-
隔天朱伊伊请了半天假。
一个月的时间转瞬而逝,到了她去产检的日子。
她孕11周左右,这次主要是去医院检查胎儿颈后透明层的厚度——NT检查。医生说如果胎儿的颈后透明度在2.5mm以内,则为正常,如果超出,则胎儿发育为畸形的可能性大。*
朱伊伊一大早就去了医院做检查,等报告的时间很长,中途她去吃了顿饭。
两个小时后回来正好取到报告。
工作日来产检的人很少,朱伊伊很快进到科室就诊。
诊室里是个女医生,干脆利落地接过报告后看了几眼,又问了朱伊伊几个问题,最后得出结论:“宝宝很健康。”
“好。”
“不过你有点偏瘦,平时注意营养,另外多加休息。”
“我知道了,谢谢医生。”
朱伊伊拿着报告单下楼。
报告单上只有一团模糊的图像,她看了几眼都没找出哪里是小孩儿,折叠好收进包里。
……
朱伊伊只请了半天假,下午回到公司继续上班。
凌麦听说她没来得及吃饭,发消息说自己帮她占了位置,让她直接去食堂。
不过她们打饭打得迟,排了十几分钟的队,很多荤菜被一抢而光,就连新鲜水果也剩的不多。
凌麦可怜兮兮:“只有一块猕猴桃。”
“我的待会儿给你。”
“呜呜呜伊伊你真好!”
两人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位置坐下吃饭。
凌麦用筷子戳中猕猴桃,大口往嘴里塞,咬了一口后浑身僵住。
她两手掐着脖子,神色痛苦:“伊伊!”
朱伊伊刚要把自己那块猕猴桃夹过去,看凌麦脸都红温了,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,着急道:“你怎么了?”
“这猕猴桃……”
“猕猴桃怎么了?”
“这猕猴桃,”凌麦艰难道,“有毒。”
“?”
凌麦忍着酸意呸呸呸地几口吐掉,狂灌了几口水才缓过劲儿来,嘶啦嘶啦地吐舌头:“好酸啊,不仅酸,还是生的!”
朱伊伊也蒙了,“生的?”
她试探性地咬了一口,硬邦邦的口感,牙关都感受到酸意,的确是生的。
可昨天还是熟的。
凌麦咽不下这口气,拍桌而起:“我去问问打饭的阿姨!”
朱伊伊怕她那暴脾气冲动惹事儿,陪着她一起去,问了一圈下来,才发现是她们排队排错了。
公司今天新出了一款水果福利餐。
一款甜的,一款酸的。
她俩没注意打了酸的水果。
凌麦:“……”
朱伊伊:“……”
“好奇怪啊,谁家好人不吃甜水果,非要吃酸的——”凌麦吐槽的话说了一半,忽然哽住。
她嘶了一声,抱臂,摸下巴,做出一副沉思状:“伊伊,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是不是认识咱们集团的餐饮部经理啊?”
凌麦沉吟几秒,说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,“我总感觉食堂是跟着你的胃口变。”
朱伊伊怔了怔。
什么荒唐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。
好似一根羽毛在身上挠了挠,心里痒,喉头痒,浑身的血液都伴随着凌麦简单的五个字而加速流动着。
凌麦只是随口一说,没当真,“我开玩笑的啦。”
毕竟她们都是996小职员,上哪去认识公司高层。
朱伊伊却第一回有些沉默-
因为中午食堂吃饭时的聊天,下午上班的朱伊伊有些心不在焉,一不小心被夏宁西揪住了小辫子。
“朱伊伊,办公室是用来上班的,不是用来发呆的!”夏宁西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机会,自然要狠狠地损,“你要实在不想干可以走人!”
朱伊伊低头不吭声。
“说话啊你。”
她慢悠悠地道:“对不起,夏副主管,是我不好,以后不会了。”
夏宁西还没骂出口的话堵在喉咙里。
原本都做好了朱伊伊跟她对呛的准备,没想到她转头就认错,这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。
夏宁西不情不愿地离开。
朱伊伊坐回工位,在旁边猫着腰的凌麦立马靠过来,“你今天怎么回事,怎么还让夏宁西给逮着了?”
朱伊伊什么也没说,只摇摇头。
凌麦安慰她:“没事儿,再等等,Amy姐就快回来了!等她回来,咱们的苦日子就到头了呜呜呜呜。”
她借着假哭的由头扑进朱伊伊怀里,蹭来蹭去,笑嘻嘻地说真软啊。
朱伊伊:“你自己没有吗?”
凌麦幽怨地看她:“你说呢。”
朱伊伊:“……”
上午请了半天假,耽误不少工作。
鉴于今日事今日毕的原则,朱伊伊打算今晚加个班。
她给朱女士打了个电话,意外地,那边竟然没人接。
不过也正常,这个点朱女士多半是在搓麻将,她妈一打起麻将来就格外认真,经常懒得接电话。
朱伊伊发了条消息过去,说自己今晚八点半后回家,让朱女士先吃饭,不用等她。
随后,把手机搁在桌上,开始专心工作。
夕阳落下,夜幕悄然升起。
办公室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下班,等时间来到九点的时候,整个部门只剩下朱伊伊一个人了。
她打了个哈欠,伸懒腰,打开手机看,朱女士还没回她消息。?
她妈今天打麻将这么专注?
那她也不用着急回家了。
办公室里人走光了,只有她一个人的工位还亮着。
昏黄的光线照亮着小小的一隅之地。
朱伊伊瘫在椅子上,放空脑袋,盯着电脑屏幕发呆。
稍后,她拿出包里那张孕检报告,摊开,指腹轻轻摩挲。
孕11周。
已经两个多月了。
她记得她第一次查出怀孕的时候,是在跟贺绅分手的前一天。
那晚她一直笑嘻嘻的。
贺绅问她,“什么好事这么开心?”
朱伊伊跨坐在他腰腹上,搂着他的脖颈,右手中指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,那是贺绅送她的求婚戒指。
有一个很浪漫的名字——Tender.
她神神秘秘地咬他耳朵,娇娇地说:“秘密!”
贺绅问是惊喜吗?
她说是。
他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告诉他。
她说明天。
他说好。
他期待着明天,期待着她说的惊喜。
但第二天等来的是朱伊伊的分手。
一张薄薄的孕检报告躺在手心没什么重量,却有着改变生活轨迹的力量。
从相亲局被寄来一纸报告后,朱伊伊回归平静的生活再次掀起波澜。
而这些波澜,无一不与贺绅有关。
在今天之前,她从未怀疑过贺绅。
他在她心里,一直都是绅士。
绅士风范,绅士做派,就算精明算计,那也是在生意场上,她这个前女友还不值得他花费这么大的心思。
可今天凌麦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,又像是拨开云雾的一点光明,尽管脑洞大开不合常理,却又诡异地能解释很多事情。
比如食堂的温牛奶。
生的酸的猕猴桃。
朱伊伊掂了掂手心的纸张。
——还有相亲宴上那张一直找不到寄件人的孕检报告。
是她想多了吗?-
这两天。
夏宁西好像看出来朱伊伊最近有些魂不守舍,特意蹲点盯着她,打定主意在Amy没回来之前找她的麻烦。
“员工培训的时候明明说过每个人都得有备份,你现在告诉我,你没有?”夏宁西坐在办公桌后,转了转椅子,嘴上语气严厉,眼底却露出几分幸灾乐祸,“还是说,你不想干了?”
朱伊伊情绪浅浅地盯着她:“员工培训的时候是说过,我有U盘,也有备份。夏副主管,是你的要求太苛刻。”
今早,夏宁西突然找她要许久之前一份资料采集的备份。
那不是刚需。
朱伊伊也没空去备份那些以后不会再碰、也根本用不上的东西。
可夏宁西坚持要。
她说没有。
夏宁西正好找到由头冲她发难:“这个项目的初始阶段当初可是派给你跟进的,是我太苛刻还是你对自己太不负责,对公司不负责?”
她从椅子上起身,走过来,冷笑:“就算是我故意对你苛刻又怎么样?”
上次碰巧被贺总看见,有他撑腰。
这一次也会?
她可不行朱伊伊这么一个小职员能引来集团负责人的注意。
朱伊伊平静道:“所以你得意思是,必须看到备份了?”
“是。”
“我没有。”
“没关系啊,”夏宁西就等着这个时机,她耸肩,“大不了我上报给吕总监喽,到时候降薪还是怎样都是你的锅。”
朱伊伊皱了皱眉。
她本以为只是夏宁西主动找茬,没料到背后还有一个吕珮。
她握了握空拳:“什么时候要?”
“现在。”
朱伊伊抬眸,“夏副主管,真把我逼走了,你觉得Amy姐回来不会找你算账吗?”
“你!”夏宁西最讨厌别人用Amy来压她,气得胸膛起伏,可又没几句话能反驳,说到底还是因为斗不过Amy才来找朱伊伊撒气的。
她冷哼一声:“明天我要拿到所有的备份资料。”
“好,”朱伊伊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,“我明天给你。”
出了办公室,朱伊伊站在门边静了静。
刚刚答应夏宁西答应的那么干脆,不乏有赌气的成分在里面,现在稍稍冷静,才觉得有些难度。
资料整理起来很麻烦。
通宵勉强可以。
可她现在怀孕了……
朱伊伊靠着墙,大脑放空,突然,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闪过一丝白光。
她睁开眼。
眸底有一抹亮色。
谁说她没有备份的,她有,当然有——
就在丢失在贺绅公寓的那个U盘里。
那里面有着朱伊伊从大学时就备份的各种资料,就连她大二大三上的专业课论文都在其中。
朱伊伊倏地握紧掌心的手机,像是抓住了一丝生机。
唇角也如释重负地笑了下。
只是半秒后,弯起的唇角有些僵硬。
她已经很久没联系贺绅了。
朱伊伊打开微信,点进那个许久没聊过的对话框,聊天记录还停在宣州出差时。
她踌躇一会儿,慢慢地打出几个字:贺总,你……
删掉。
贺绅,我……
再次删掉。
朱伊伊打字的手越来越慢,就在她想着算了,打算退出聊天框时,对面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。
“有事吗?”
好像他在那一头等了她许久,许久。